「新浪潮」這文化現象,跟1950年代法國的經濟、政治,乃至戰後社會發展有關,這時期包括霍格里耶等新小說的流行、荒誕派戲劇(如貝克特《等待果陀》)的成功,或是基於列維-斯特勞斯開啟的結構與符號分析學的文藝解讀評論湧現(以羅蘭·巴特為代表),都啟發和鼓勵了很多電影製作人進行藝術的變革實踐;而許許多多有關電影活動的舉辦,加上電影刊物如雨後春筍般出版,更極大地豐富法國的影迷文化,培養出很多高素質的年輕觀眾和未來電影從業者。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出現,是內外環境變化、新思維、新電影生產方式衝擊下所帶來之必然結果,它推翻了保守的常規設定,為當時正處於尷尬位置的法國電影打了一支強心針。
在Claude Chabrol和杜魯福先後帶起「新浪潮」的初瀾之後,同屬《電影筆記》成員的尚盧·高達也推出了他的第一部長片《斷了氣》。儘管杜魯福的《四百擊》有其風格自然或新穎的地方,但它本質上仍是帶著意大利新寫實主義的烙印,並未跳出某些傳統的框架和語法。相比下,高達的《斷了氣》顯得更為之激進和更俱革命性,它繼承了過渡時期的鬆散敘事嘗試,和類似路易·馬盧作品中隨意擺放鏡頭的拍攝方式,發揚了其將既有類型片(如犯罪電影)改造成作者電影的想法,顛覆著觀眾的習慣。情節遠不及梅爾維爾作品吸引的《斷了氣》(梅爾維爾還在這電影內客串了小說家一角),「生」對了時候,它恰好滿足到那批新生代觀眾開始追求新表現方式的觀影口味,也以它的「不和諧」,體現出法國新浪潮運動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叛逆」特質。
帶著「透過鏡頭看世界」理念的《斷了氣》,跟一般電影通常將焦點對準於主角或所發生事情上的做法不同,其攝影機如遊客目光的四處打量,或采用深焦距拍攝的街景,儘管會使觀眾注意力分散(你甚至會察覺到途人在望鏡頭),但另方面卻能建立到人物與周圍環境之間的一種平等和融入的關係。尚盧·高達放棄傳統的攝影支架和軌道,以手持攝影機,及坐在輪椅或手推車中跟拍的方式,目的是為要獲得像紀錄片般的不加修飾效果,這好比記者追隨著事件、人物在報道,但有時又「意外地」捕捉到其它真實的畫面(例如將跟蹤戲和領導人到訪巴黎的真實場面相結合)。風格上呈現自然、隨性的《斷了氣》,亦帶著一蹴而就的乾脆感,它的閒散、散亂影像,符合了主角Michel Poiccard游離浪蕩的小混混本色,而其利落、爽快之鏡頭,又對本片追捕與逃避的故事,起到一定的渲染作用。
尚盧·高達的《斷了氣》,被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它的「跳切」手法,一個簡單的事件如Michel Poiccard駕車北上巴黎途中的知覺觀點,雖然聲音始終如一,可時間的流逝卻表現在畫面中。高達將「跳切」貫徹於整部電影,讓時間在視覺空間呈現為碎片化的同時,又在聲音內平穩地流動;而此用斷續剪接取代連續剪接的手法,猶像於一幅乾淨、平滑的油畫上增加粗糙的顆粒點,再結合配樂的Jazz韻律,更浮現出躁動不安的氣息。
尚盧·高達以這省略時空過程的「跳切」手法,賦予了電影一種跳躍的節奏感,按某些評論所指,此手法運用的一個原因,除了要控制預算、底片不夠,也是希望觀眾不要過分沉溺於本片的情節中。受到德國戲劇家Bertolt Brecht影響的高達,跟前者都一致認為,觀眾應該是能夠理性地思考故事,而不應被故事所迷惑,只有這樣,大家才可與此藝術作品進行交流,才可對這作品反映出的現實狀況進行深層次的思考。因此,《斷了氣》的很多地方,會被夸張地強調出它的戲劇/電影化特征(如兩位主角刻意擺出來的接吻姿勢),而這些「強調」更容易讓觀眾從戲中抽離出來,讓大家能不受操縱地跟導演一起,觀看著劇情的發展。
不同於杜魯福《射殺鋼琴師》的斷續剪接,是為要說明查理過去生活中最重要的時刻而進行預設,高達的《斷了氣》是利用「跳切」的手段,在削弱或者省略影響故事進程之關鍵部分時,去引發觀眾的疑問和猜測。情節交代模糊不清的《斷了氣》,似乎是導演有意為之,反而一些無關緊要的對話,卻被不斷地拖長。在影片中,女主角於Michel Poiccard房間內逗留的一段本應沒有必要被拍得那麼「長氣」,但鏡頭就是不肯離開這屋子,以致觀眾會覺得它的漫長和無止盡。高達想傳達的一個重點,是人們的生活原貌,他喜歡沒有太多修飾過的東西,如主角本色自然的演出,或在這幕中像路易·馬盧的《往絞刑台的電梯》一樣,引入從窗口照進屋內的陽光來做光源,都顯示了其對質樸無華之表現力的偏愛。
高達打破傳統電影法則的《斷了氣》,允許談話的重複出現,因為人們平時談話就是這樣子,生活也是不斷地重複又重複。他的「反敘事」策略,不但放大了生活的真實感,更因令故事的結構變得「任意」,而帶出不同的可能性。巴黎第三大學電影系教授Michel Marie曾提到,「Poiccard(本片的主角)是1959年法國電影中,第一個踐踏著精緻有聲電影對白的角色」,他說的流行俚語、粗俗私語,跟手持拍攝、跳躍式剪接,和莫名其妙地出現又消失的非劇情配樂相結合,營造出一種亂糟糟的、富破壞性的效果。這效果或感覺,又跟男主角那時的狀況與遭遇相配。高達成功地嘗試了以形式和風格,體現出電影的本質、核心,而不是主要依靠情節的推動,來引人思考。
此外,這作品頗有爭議性的一點,是女主角在沒跟男主角翻臉或爭吵的情況下,卻向警察告發了他藏身的位置。或許對此的解釋就如Michel說過的原話:「賊子去盜竊,謀殺犯去殺人,告密者去告密」,女主角Patricia知道她就是這樣的告密人,她只有作為告密者的時候,才能「確認」到自己。Patricia的這一舉動,令我想起高達的另一部影片《我的一生》(Vivre sa vie),片中的主角娜娜,對其「同行」伊維特所說的那番話(「盤子就是盤子,男人就是男人,生活就是……生活」),也證明了她認識到了某人或某事之所為、之所是的自由本質。不希望自己被釘牢的Patricia,總想改變一些東西,她令人出乎意料的行為,其實正是喜歡「破格」的高達之寫照。本片以此探討,是我們的內心決定行為,抑或是通過做了某件事情(如告密),才真正認知自己的內心,高達沒有分析,他只是提出問題,正如其往後的很多電影一樣,傾向於展示,但沒有清晰地說明,某事緣何之為某事。
充滿對立味的《斷了氣》,既構建了一個富有魅力卻殘酷無情的男主角形象,而且當中的女主角Patricia,也是很「矛盾」地既想在男人中保持獨立,但又看上去會不介意地依靠或取悅男人。導演尚盧·高達除了要讓角色的內部帶有著不同的對立點之外,這電影保持的閒散狀態風格,跟它在追捕情節內或多或少產生出的「緊張」感,亦構成了一對矛盾。不想將自己作品變成荷里活傳統故事片的高達,卻深受著美國文化的影響(連本片女主角也是美國人),他於《斷了氣》中展現的美國電影(包括海報上的堪富利·保加)、預設的跟情節發展呼應之場景、或在結尾遵守著像很多黑色電影總會以一場槍戰戲來收結的規則,正好都代表了那些「典型」的元素,對立著本片努力表現出的顛覆性。
高達不斷呈現的一系列矛盾,也許想反映出人生或現實的複雜和混亂,他將「矛盾」的概念延伸為對世界的疑惑,利用跳躍的剪接、模糊不清的敘事,傳達了這內涵。在男女主角於房間內冗長對談的那段落,儘管室外是陽光普照,但室內卻因為二人不停地抽菸,而搞到煙霧瀰漫,如此奇妙結合的畫面,既帶有一種單純性(自然陽光),又混和著混亂(煙霧),再加上外面的明媚天氣,跟室內二人談論一些沉重話題形成的衝突效果,更表現出電影有關自由和疑惑的一個主題。
曾教曉女主角做三個鬼臉的Michel,於本片即將結束時又以這幾個鬼臉,面對著其悲劇的人生,他的遺言「真惡心」像一個謎,但也可能指的就是眼前混亂的世界、殘酷的現實。在聽到女友向警察通風報信後仍不立即逃跑的Michel,或者就如其所說到的「疲累」、「受夠了」之原因而繼續留下,他的最終結局,被高達從杜魯福的原著劇本中修改後,變得更俱悲劇性,這好比電影內提到的福克納,於《The Wild Palms》中所寫的,「在無為和悲傷之間,我還是選擇悲傷」。本片以女主角Patricia轉望向攝影機的結尾,令人想到《四百擊》內安坦·但奴的定格鏡頭,而Patricia看上去有點不知所以的表情,以及她因法語不夠好還詢問了警察Michel說什麼的一幕,更強調出電影重點想說的,那對眼前混亂世界的疑惑。
僅用四周時間便完成拍攝的《斷了氣》,除了從製作模式上樹立新榜樣之外,它顛覆性的風格實踐,也為後來的電影產生深遠影響,像杜魯福職業生涯中最鬆散又最有趣的《射殺鋼琴師》,就是由於被高達的這部電影所推動,而進行大膽的實驗。表面顯得「不專業」的《斷了氣》,打開了一道大門口,它告訴人們知道電影原來可以是這樣拍的、「反敘事」原來亦可以比正常的敘事更能引起觀眾對「含義」的興趣和思考。「站」在六〇年代初的《斷了氣》,就像1940年的《大國民》一樣俱有啟發性,它不但成為法國新浪潮運動的參照電影,也為接下來激進、自由又朝氣勃發的十年,提前作出了一個預告。
2018.4.19于图书馆
写在前面:嘿挺喜欢。
自反性
电影指向自我,作者将自我意识融入电影,在时刻提醒观众不要沉溺于剧情,提醒观众这不是真的生活,而是假的电影,观众应该对它保持警惕。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电影中有一些故意为之的“跳戏”。比如开头的开车戏中,男主角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直接面对镜头说话。
这也是显示了布莱希特的理论对戈达尔的影响。
我看到的一些影子
一开始男主角漫无目的地游荡,和沿途景色的镜头,是不是让你想到了《逍遥骑士》。
这个段落就很幽默。这两个重逢的情人在女主家相遇,这场戏基本上就是在床上展开的。男主态度明确,他就是来找女主滚床单的,女主角则有更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两个人就在这张床上东扯扯西扯扯,迟迟不进入正题,或者说每次戳到一下正题后又很快绕开,在不停地、无逻辑地谈话、兜圈子。真是让人看得着急。这场戏足足拖了二十多分钟,聊天内容天马行空,因果关系松散,女主始终无目的、无行动。
好莱坞电影中,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在经典电影套路中,这种戏5min就合情合理地全套结束了。戈达尔并没有接受这种套路,放任、甚至是有意拖长这两人之间的无逻辑的拉锯,巧妙地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理期待。
这样的对话虽然看似没有意义,但是正诗意地、真实地反映了男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男主在一种杀了人后的恐惧和空虚中急切地想要得到这一场性爱,试图从女性的温暖身体中得到安全感。而女主则处在对自己事业和人生的迷茫中,满脑子都是飘忽不定的质疑和想法。
这又让我想到我最爱的《放大》。那个拄着棍子拿着相机无目的漫步的摄影师,还有突然莫名出现在公寓的裸体少女和随之而来的一场性爱。我觉得我经常处在女主角和摄影师那种无目的的思想漫步的状态中。
在偷了一辆车之后,他很快他莫名其妙地杀了一个追他的警察,并开始了一段偷钱生活的逃亡。另外还有结尾处他中抢后悲惨地扑倒在地,这些是不是让你想到了《邦妮与克莱德》。
百说不厌是爱情
我们不妨先把他们之间的情愫视作爱情。
你看多可爱的恋爱中的人才会有的想法啊。
这段也很可爱。男主叽里呱啦说了一个男的虽然偷了钱犯了罪骗了女朋友,但女朋友在知情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吗?在他极度不安全的心理下,他以这种幼稚的方法试探女主,以期待得到一个能够安慰他的回答。
我是不相信什么真爱,或者说非谁不可。很多情况下都是这样,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
看到这里,我们之前把他们之间的情愫视作爱情的理论似乎单方面站不住脚了。惨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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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方面急迫地需要我们是被爱的,另一方面又拼命希望我们不被爱以证明我们可怜的独立性。
我们不能肯定我们的想法,但我们可以肯定对方一定不懂自己的想法。
......
戈达尔真是谙熟了这爱情的悲剧性。
这段话几乎总结了这部影片中的人物和事件——小偷偷窃,杀人犯杀人,爱人们相爱,告密者告密——并说,这很正常。
我们可以把这些都看作偶发事件,但是任何偶发事件背后必然有其发生的逻辑。然而无论偶然还是必然——这都很正常——这就是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其实这部剧很多事情都是无理由的。比如男主角为何毫不犹豫地举枪杀人,一个偷盗成性、杀人行凶的混混为何竟然至死仍对一个 只相处过五天的女人痴心不悔,而怀有身孕、曾多次帮助男主逃脱的女主为何最后突然地出卖了他......
而我们在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我们都能准确给出理由吗?像好莱坞电影那样 因果分明、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