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以身殉职的警察的女儿,一个是三流的强盗,一个带着没了父亲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一个领着母亲已不在的儿子,在世俗眼光的不屑中,两个家庭合二为一,然而带来的并不是残缺后的幸福与美满,而是儿女们对母亲的误解、敌视与仇恨。多年以后,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们得以见面,却要几经周折才能彼此相认,彼此接受,其间的无奈与坎坷,又怎一个哀怨了得?
这不仅仅是一个大家庭的亲情故事,其中还交织着年轻人对爱情的执著与迷惘,面对金钱与身份地位的诱惑,爱情到底有多重呢?经历了10年的风雨侵蚀与锤炼,爱情是脆弱不堪还是日久弥坚呢?
欢乐时光,Happy Hour,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一个人独酌的夜晚,抑或是午后约上一两亲密好友小酌的时光。在酒吧里,Happy Hour通常指非繁忙的特价时段。约上一两个知己亲密、琐碎、散漫而百无聊赖地喝着半价的酒水,在倾诉与聆听中打发掉不那么珍贵的时光,是通常的Happy Hour。而在滨口龙介近五个半小时的《欢乐时光》里,这样的亲密、细腻、琐碎和散漫同样上演着。
倾诉与聆听,这一对概念,被滨口龙介以不带评判的方式温柔地展现在人们眼前。在《欢乐时光》中,我们似乎沉浸地走入了普通人的日常,她们的生活没有被浓缩、没有被提炼,而是与我们同步。滨口这种全景式的、润物细无声的表达,看似未加提炼,却在细节与细节连接之处粘得非常致密,只是隐藏了他本人的臧否。
正如影片中小说家能势在朗读会所说,“我采取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变小,尽可能地让自己成为一个渺小而无知的存在”。滨口龙介非常侧重对感知觉的捕捉,但又隐藏自己对知觉的提炼与判断——“让人的复杂性以不加批判的方式展现在观众眼前”,或许这正是滨口想要的东西。
包容与温柔,是滨口龙介最大的特点。也正因如此,这部五个半小时的精妙作品,才能带来如此丰富的文本。
倾诉与聆听,让我们先从工作坊开始。
工作坊是正片开始后四位女主角第一次集体汇聚的情景,也是为影片奠定主旨的第一次高潮。滨口以略显直白的方式,以近30分钟的时长交代了它的完整经过。在工作坊中,滨口借助寻找重心这一意象表达了寻找自我,或者说寻找自我与他人的关系。
寻找重心的四个练习依次分别是:
一、背靠背站起,依赖与信任:“两个人背靠背依赖在一起,互相把自身重量交给对方,才得以站起”。正如我们亲密关系中的依赖与信任,当我们不设防地、将脆弱的一面交付予伴侣时,我们才获得某种亲密。然而,伴随这种全然交付与依赖的是将自身重量交予对方的不安全感。当我们真实地暴露自己时,也会因更脆弱而易被辜负和摧毁。能否放心地交付而不惧摔倒,纵身踏出这一步——这是明里的失落之处。
二、寻找重心线,平等地注视:“放松地寻找身体的中线,凝视对方身体,真正看见作为独立客体而存在着的彼此,然后两人才得以开始步调一致的运动。”将对方视为真正独立个体的平等尊重与凝视,才是亲密关系里得以步调一致的生活的前提,如果一方仅将另一方视为自己身体的自然延伸,无法对他人的需求给予平等关注,则即便表面琴瑟和鸣,却依然无法长期保持一致的步调——这是芙美的失落之处。
三、额头贴小腹,去聆听身体:“即便没有额头相贴的头脑触碰,身体本身自会告诉你它的细微感受”。绝大部分时候,人无法聆听自身的本体感受。有时我们太要求大脑中有个明晰的答案,拒绝茫然而隐约的感受性线索。人会因为没有明晰、敏锐的思考力而自卑,却也会因为过于信赖思考力而关闭了大脑对自身原始性感觉的接受,成为一个无法正视原初冲动和本能的“无”的自我——这是樱子的失落之处。
四、额头对额头,去聆听心灵:如果说第三个练习是倾听身体、倾听茫然而混沌的原初感受。那么额头对额头则是倾听心灵,我们需要自己的心灵能被对方理解和看见,而不是在视若无睹中被杀死。如果说练习二强调的仍然是平等性,那么这个练习则是最本源的理解与看见,以及对亲密的人的心灵的感知力——这是小纯的失落之处。
而在工作坊之后,滨口更为直白地借助艺术家鹈饲之口说出电影名称的缘由:
——“与别人互相探索重心,其实就是寻找自己的重心。当我们找到重心,或者说找到完全的平衡时,反过来说也就是重量消失的瞬间。我认为在那个时刻,可称之为一种更坚实的连接,或者说结婚的状态。如果能和别人达到这种状态,可以说是非常幸福欢乐的时光。但因你感觉不到重心,所以有时你回神才发现自己已失去了重心。这时候就会崩裂。那时,为了重新找回重心,我们就不得不再次交流,不管是和别人还是和自己,我觉得这个过程会不断重复。”
周而复始,欢乐时光。
一个略带温柔与讽刺的片名。
周而复始是真正的日常,所以滨口也没有给电影一个封闭的出路。生活像铁路上不断戳过各个隧道的列车,我们既感知着隧道的幽暗,也可选择在暗中更好地感知即将到来的微光。
正如影片的片头,四位女性坐在行驶的列车上,她们背对着即将驶离的幽暗隧道,时而望向窗外,时而浅浅谈笑。窗外的风景绿油油的,似乎正是夏日明媚的大好天气。
如果说前半部分的工作坊表达了电影的主旨,那么后半部分的朗读会则表明了滨口对创作这部影片的态度。在《水蒸气》朗读会中,滨口也互文了这个片头,读出了:
——“映入眼帘的是个黑色山洞,绿意密布,仅剩一条铁轨的宽度,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条直线。景物没有改变,只是不断向前,通过,穿出,一切一切不断重复。乒乒乓乓的坚硬碰撞声,混杂着水壶烧开般的咻咻风声。
....正要进入隧道,我看见电车周围的些许光芒,如探险家打开头上的探照灯般,像是要往我喉咙里冲。片刻之间,白光终于出现,越靠近光线、茶、绿、蓝色的精致越看得见…出口在即,离隧道越来越远......”
暗与光、聆听与表达、自我与他者,亲密与分离。在寻找重心这辆人生列车上,滨口借助“工作坊“与”朗读会”的连接,搭了世界的初步架构。工作坊与朗读会也被滨口用实际时间同步这一手法,极大地延长拍摄的表现时间,通过一种错觉来赋予观众与人物等同的感知时长,打造了一间虚实交互的沉浸式剧场。
但随着沉浸,我们会问自己,白光所映照出的颜色在不同人的眼睛里是什么?出口是否真的在即,我们是否可以离隧道越来越远?抑或驶离隧道本身不那么重要,只是人生一场水波般的明暗光影变换?
让我们回到人物开始说起,看看她们原初的样子。
明里被设定为全片唯一一个已经离异、没有固定伴侣的女性。作为一个看似自由度最高,最无羁绊的角色,她却呈现了一种矛盾的状态——一种在交付和信任上的矛盾,她其实很渴望对方全身心交付予自己,却无法完全地敞开自我,将自己同等地交付予他者。这既表现在隐私被窥视后她的惊慌,也表现在朋友有所保留后她的愤怒。
安全感的匮乏使得明里总是在该交付自己、踏出那一步时选择回撤。那么这种无法交付来源于何处呢?而当我们说一个人有所保留的时候,通常来源于某种“背负”,不管背负的是过往、是家庭、还是道德责任。
而对于明里,她背负的是什么?
——某种意义上,她在背负一种“什么事情应当怎样怎样”的规范性。
明里是一个价值规范感很重的人,婚姻应当如何,朋友应当如何,工作应当如何,自己应当如何,她全部有自己下的定义。一旦这种应当有被打破的可能,她就会失去安全感,缩回在悬崖边伸出的那只脚。
明里作为全片第一个登场的女主角。甫一开始,就以娴熟的技巧解决了护士柚月的抽血问题,然而当栗田医生想请她吃饭时,她的回应却是“太惭愧了”,没有教好新来的护士柚月,明里这种“应当怎样怎样”的规范性得以初步展露。在影片的第一次高潮工作坊后的谈话中,明里作为小纯在道德光谱上的反面映射,对小纯发出诘问,也产生了影片的第一次冲突——“如果想做什么都可以,那婚姻算什么?承诺又是什么?”
在影片的前中部分,明里和小纯仿若一根橡皮绳索的两端,在拉紧与松弛的位置不断变化,也映照出了其他角色各自在亲密关系中的位置。很有趣的是,滨口在拍摄工作坊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选择了让最难理解小纯的明里去聆听她的身体,而留下樱子一个别有意味的懵懂的眼神。
在工作坊结束后,分享对工作坊感受的环节。小纯说的是“我很享受”,而明里说的是——“这种工作坊应该不行的啦”。
但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的明里,能真的在如此多的“应当怎样”下活得舒展吗?不能。否则她就不会滨口客串的离异父亲回答“你是不是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妈妈?”后,眼神有深深的失落,不会在被樱子反问“你有想过正因为你这样,小纯才无法敞开心扉”后的下一场戏里,发现了柚月知道她放错药都不敢讲,不会在男医生看到她家的小熊说“原来你也有少女心”后惊慌而愤怒。明里也渴望温柔、不安全、奋不顾身、不假思索,只是她所背负太多的“这个事情应当怎样”,让她否认这一方面的自我渴求。
滨口通过巧妙安排明里的护士身份,来反映这一渴求与否认,在工作坊后,明里谈及:
“我们必须保护患者和自己...只要患者一动传感器就会想,这些事情都开始变得稀松平常了。这样真的合乎伦理吗?...渐渐地,我们没法温柔对待患者,还把这一套包装得理所当然,反而教训后辈不要再说那些天真的话了。感觉我越来越难以摆脱这个矛盾的自己了......大家最初想要成为护士的时候,都是憧憬那个“温柔的护士”的样子的...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和最初的目标差太远了。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都会陷入一种自我厌恶一般的状态。”
这像极了明里对待亲密关系的态度。
在影片中部,滨口安排了一个巧妙情节来呼应这一点。明明是技能更娴熟的明里在看护着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却不断地在呼唤着柚月,“小柚月可比你温柔多了”,“她还比你柔软呢”。技能更熟练,经验更丰富,却多了那么多自我保护,那么多的应当怎样。
假使明里只有这种“世俗规范应当怎样”和“未经思考奋不顾身”的矛盾,还不至于如此失落,她更难和解的点在于,连这种矛盾本身的情感冲突,都被她的规范性抑制了——当工作坊后谈及护士工作时,最后她还是说出:“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才是最悲惨的”。与其它几位女性不同,她们或是感知问题,或是表达意愿问题。而明里其实或多或少看得见自己,但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这种看见。
“我觉得自己干枯而无趣,我羡慕朋友的理解与洞察——敏感、反思、观察、自省在我身上绝少存在。每日的家庭与工作将“我”挤得太小,丈夫、儿子、婆婆、姐妹们的吃喝与玩乐,闺蜜间的喝茶闲聊,似乎人生就剩如此,也就当如此。我活得茫然而混沌,有时又觉得这种混沌理所当然,真正的“我”似乎早已消失不见——我之所以存在,只是被关系中的责任和位置所定义的。作为妻子,我为丈夫煮饭,作为儿媳,我对婆婆孝顺,作为母亲,我为子女操心
——妻子,儿媳,母亲,这些称呼就是我之为我,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
樱子是一个不理解别人也不理解自己的人,理解这件事,似乎在樱子身上并不存在。抑或说,她仍然有对理解力的羡慕,但是对她来说“哪里有什么对错,她可是小纯啊”式的不经思考的情感维系,是她感知自身的一种方式。
既然处在这个关系位置,就尽力履行这个关系所要求的角色。
这就是樱子的自我。
作为第二个登场的樱子,在登场之初的戏里,场景里有婆婆,有孩子,但没有丈夫。在这场戏里,有人觉得她味增汤煮得咸,有人觉得她味增汤煮得淡,樱子却用一句话责怪了自己,她作为柔顺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得以初步呈现——“我就无法做到打他耳光”,樱子如此评论自己的儿子。当然,如果一切一直风和日丽,人又怎么能了解自己呢?我们看到在影片中部,滨口呼应了这句话,樱子还是打了自己孩子一耳光,各种冲突挤迫之下,樱子的自我在影片中后部慢慢展露,尽管依然茫然,依然懵懂。
但即便是枯燥无趣地生活着,即便是在工作坊后茫然说出“我不知道我在干嘛”、在朗读会后悲哀说出“相比你们,我连捕捉什么的都没有”的樱子,那份感知自我、倾听自我的需求会消失吗?
不会,这需求不会消失。它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中被磨碎,被碾成细细的粉末洒落自身,细得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
樱子与丈夫的关系不能说不融洽,青梅竹马的国中同学,没有表面上的争吵,似乎也没有价值观上的不相容。她们的婚姻最符合我们常人认知里“两个都不算太差的人”相结合的状态,丈夫有家庭责任感,也有传统分工。然而在樱子丈夫的第一次出场后,他对樱子没有半分好奇,有的只有一份归家后要的茶泡饭,以及“泡温泉可以,但不要趁妈在家的时候去”的嘱托,一个完美的家庭主妇。
而这个完美的家庭主妇渴望什么呢?
在温泉打麻将的一场戏里,樱子说到,正是因为母亲说打麻将会荒废人生,她反而更想学。对樱子来说,可能很辛苦地过了一个扮演了太多好角色的人生了吧,小时候是好学生、长大了是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人在过于用力地履行好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时,有时候连本该自己关心自己的地方都不存在了。但感受只会被抑制,不会消失,当感受被抑制得太强烈,连觉察力也会一同失去。这是樱子的困境。
也恰恰因为如此,对于樱子这个角色高潮所在的孩子打胎一幕,当丈夫退缩回自己的工作范围内,将责任无条件抛给樱子,而婆婆也表现出了一个传统价值下的女性应当做得样子时,我本期待樱子个人重担的释放以及与婆婆的某种和解,毕竟她太疲惫、太需要看见自己了——甚至,当丈夫说“给我倒杯茶”而婆婆愤怒地打了丈夫一下之后,即便有再多不满,最终给丈夫倒那杯茶的还是樱子。
然而,看似这场戏过后,滨口拍了一个更有意味的二次转化。婆婆归家路上对樱子无意说的一番话,可能是触动樱子灵魂的一句——“你一味怪罪自己,显得有些傲慢,这样也会让身边人很累”。
是的,如果只是尽力扮演一个称职角色的话,这样的称职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没有完美,永远没有尽头,你会最终会在其中被消耗得一干二净。而“随随便便的样子更好”,也何尝不会触动樱子在麻将戏里所表达出的,对人生荒废感的渴望。
也正是在这场戏后,樱子回家看到满满一冰箱未动的食材,疲惫地趴桌子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滨口给了樱子眼角一个似湿未湿的特写。而当梦醒,樱子从桌子上睁眼时,她的目光也从茫然转为了某种片刻的决绝。
芙美是片中第三个交待亲密关系的人物。乍一看,芙美和拓也(丈夫)是那么琴瑟和鸣,同样的工作,同样的理想。拓也甫一登场就在为妻子煮咖喱,也会在妻子楼下开车等着接她回家。在不了解的人眼中,与剧中其它男性相比,拓也有艺术感知力,有略带理想主义的气质,会给爱人做饭,会开车带着爱人和她的闺蜜们去温泉,似乎并不拒斥沟通与交流的可能。
影片初始只是用很小的氛围感浅浅带过了芙美所面临的困境:尽管芙美对更深入的沟通和被重视带有些许期待感,当她试图和拓也沟通时,拓也只是回答,“那很好呀”。滨口对芙美的表达充满克制,这部分源于芙美本身“自我克制”的性格。芙美是四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对工作坊发表评价的人。而这份隐藏的评价,则被留到了回到家后。当拓也为工作而睡着,芙美虽然没有评论工作坊,但她俯下身,在睡着的拓也身上聆听了他的身体。
芙美的困境是什么呢?
如果说樱子是有感知但不知其为何物的茫然,那么芙美就是试图开口又觉得不该开口的体贴与坚强。
在芙美这种“不该开口”的心理下,丈夫失去了对她心绪的觉察。拓也的价值观并非像樱子丈夫那样传统,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束缚,可他将芙美视为了他自己自然而然的延伸。拓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芙美的付出已近乎习惯。
在安排工作坊场地的时候,拓也表达出的态度是理所当然——芙美应当协助他推动这个活动,正如婚前她所做的一样。而在拓也的理所当然下,芙美对自身的这种情绪体察甚至难以认可,她怀疑自己情绪觉察和表达的合理性,也怀疑过自己妒忌能势的正当性。
所以才有了芙美送走拓也锤了沙发又追回丈夫说我帮你,才有了影片中部四个人去温泉时,芙美所说的——“不该全部说出来,干嘛要全部说出来,让大家都接受”。
"干嘛要全部说出来,让大家都接受"?,正因这样的特质,当三位女主角在试图理解小纯时,芙美也最先理解小纯并说出了——“当你想做自己的时候,是很难说出口的”。
在影片中,芙美一直是一个体贴的照顾者和协调者。在三位女性与小纯丈夫公平对谈的那场戏中,明里道破芙美的性格““每次都这样,在为别人想前你该先为自己想”。在朗读会的情节中,当芙美劝声称没有准备好的鹈饲做驻村艺术家时,也是鹈饲看穿了这一点,对芙美说,感觉你很辛苦。此时背景配乐中,导演罕见地用了全片唯二的不协和音。
而芙美对青年女作家能势的妒忌,也因为芙美的“不该说出来”,而在影片中被一步步积蓄而展露。
在去温泉的路上,明里第一次问芙美,“拓也和25岁的女作家一起去,你不会担心吗?”,芙美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欢乐时光》是一部对音乐使用很克制的作品。在影片最中间,导演罕见地复用了片头的音乐主题,四姐妹一起去温泉一起携手逛街,是影片中少见的真正欢乐时光。而最早从这种欢乐中出来的,也是撞到了能势拓也一起散步的芙美。
在瀑布飞溅下,导演给了失意的芙美一个大大的特写,依然没有过多的交待,只有小纯最先察觉。等到麻将戏中,芙美的表露依然是“只有走路而已”,导演才借明里之口说出“你们这对不太一样,你们会交谈....但也只是浮于表面”,以及那句很有杀伤力的——“感觉你们彼此触碰不到,觉得拓也和能势在一起走路的时候看起来更轻松”。
温泉的偶遇及明里的这句话对芙美的杀伤,在影片下部朗读会时才被回视。当能势朗读《水蒸气》时,念到文本中与女主一同在温泉散步的男子的走路姿态,表露了小说中女主对男子的爱慕时,芙美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会场。
然而,当鹈饲对她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就我们俩”时,芙美的反应依然还是“你在说什么啊”。当拓也和她商讨鹈饲离场后找谁顶替的问题时,依然口口声声说“这样能势的脸就丢大了”....“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可以去和能势对谈吗”?
及至朗读会后餐叙时,随着拓也对能势的不停维护,不断自我克制的芙美,情绪一步步积累乃至濒临崩溃,却依然无法当众将自己的感受讲出口,反而到最后,是最茫然和钝感的樱子替她做了声张。
然而——“这样的话该她自己讲吧?”,拓也这样反问樱子道。
“不该讲出来”的芙美,最终成为了没被注视到的延伸。
小纯与其他三位女主不同的是,她在影片中甫一出场已处于某种个体意识觉醒的状态。小纯的存在,更多地是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其它三人从混沌到觉醒的一步步变化,也是影片进展的核心推动力。在影片的下部,其它三人或多或少开始觉醒后,小纯也就淡出了视线。
这种推动是如何进行的呢?就是导演试图将小纯从一个世俗意义上的道德低位开始,慢慢地被观众理解,同时让这种理解力可以慢慢渗透,穿过小纯来体悟其它三位女性。小纯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在工作坊前有过自己场景的角色。而在工作坊后的谈话中,小纯一开始被暴露在一个相对的道德低位。
这种道德的相对感是靠风间(二号男配)先行叙述自己的离婚来对比展开的。当风间描述了自己的前妻出轨、却为了财产而公然撒谎时,风间前妻在众人的眼中自然地处于了一个相对的道德低位。这时候小纯才开了口——“我也在经历离婚诉讼,我也有偷吃,为了赢我也不得不撒谎”,“离婚不是他(小纯丈夫)一个人的错”。
这里小纯作为镜子第一次照出了明里对“婚姻算什么?道德算什么?”的疑问,及至风间说的那句“如果两个人都没有错的话,为什么会有伤害呢?”。而小纯呢?——“你们不认同我,但这没有关系”,小纯在影片自始至终,是丝毫不动摇的一个,所以她才是一面镜子。而小纯除了相对的低姿态外,她其实是四位女性中最有察觉力的一位,无论是劝樱子老公多表达、抑或在温泉时最先察觉芙美的异样,乃至于本文第一张图片中,小纯左右臂张开搂住其他人合影,她都表现得非常细微而熨帖,对其他三个人倾注了许多。
滨口也为小纯安排了三场有足够复杂化的戏,分别是法庭庭审,公平(丈夫)追到家以及电车偶遇拍照女。这三场戏主要是为了展示小纯的决绝,以及决绝之外,她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
法庭庭审是滨口很社会化的一场戏。女性的性与亲密关系作为隐私,在众人面前充分地被拆解、被羞辱。在影片进行到此时,需要有一个交待聆听与表达在亲密关系中的主题——“我被我老公杀死了”以及“我老公什么都不表示”。
此时的公平没有表露,而在影片后来的朗读会对谈中,滨口呈现了公平也是有感知和表达能力的人——那么,小纯那句“什么都不表示,我被我老公杀死了”是谎言吗?自然不是,滨口展现的是一种感知与聆听中的错位感。
滨口在影片中非常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小纯的选择是否正当?”这一问题。这是本文开篇所说的滨口“无判断式观察”的优点,也是影片可以继续保持高水准展开的动力。
庭审后炸天妇罗的辛苦场景展现了小纯的决绝,而在公平追到家之后,小纯继续展露出她的决绝后所带来看似残忍与无道德的一面——打电话给律师谎称躲在厕所,将一杯麦茶慢慢地从与自己相处八年的爱人头上淋下,这一切都看似那么不择手段。
然而公平呢?公平在小纯家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他在受到死亡威胁后,若无其事地将两杯麦茶中剩下的那杯喝掉,轻轻整理下头发后离开,一个在感情中丝毫不展现温度、感受与脆弱性的男人,或许也是和小纯对等的另一种决绝。
“那你到临死前也是孤独一人啊?”
“那也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随后从温泉戏开始,小纯慢慢地展露了一个人在自由选择后的轻松与温柔。在那场戏中,小纯比其它三个人更懂她们自己,她能感受到芙美的失落,也能感受到樱子的茫然。即便一个人的生活再辛苦,笃定了的自己迈出了那一步——“这次我似乎看到了人生的曙光,不会再轻易放弃”,观众和其他三位女性一样,都看到了不一样的小纯。这段四个人的重新认识彼此,与其说是小纯的答案,不说是其他三位女性对着小纯,第一次照着镜子,看到自己可能有的答案。
及至离开温泉,小纯在电车上再次偶遇了给她们拍照的女生。滨口在这里为小纯先前的强硬、不择手段的一面做了和解,而让她以无比包容的姿态聆听一个小女生缺乏理解力的絮絮叨叨,做了一个温柔的聆听者。
在这里滨口给了纯子一个略显残忍的场景。当小纯听完女生的大段絮叨,仅对女生提了一句自己在经历离婚诉讼时,对方甚至没有试图理解的好奇,立马将伸出的友谊之手收回,沉默地按下了电车的落车按钮。
随后,当小纯将头靠近车窗,随着电车忽明忽暗地不断地穿越隧道,即便背负着所有的不理解也要尝试前往自由的远方,她又将面临着多大的代价?
讲述至此,我们已经看到每个角色背后各自的人生议题。某种意义上,滨口龙介和《欢乐时光》是反归纳的,它宛若胶片显影,用了一种沉浸式的视听语言,立体性地浸泡出了不同角色所面临的复杂性与感知显现。
然而,当我们试图从一个影片中提取个人感受的所得时,不管它多么私人化,都难免面临某种归纳与提炼。因此,任何对滨口龙介这种“反批判性”作品的评论,都有一种天然的苍白。
但艺术作品终究需要一个闭环,滨口即便再小心地隐藏自我,在主题破题时都难免暴露出些许的倾向性。这也是我猜有人会不喜欢影片后四分之一的原因所在——问题即便得不到最终解决,也需要有一个答案,而滨口龙介并不想给一个自己价值判断下的答案。剧中人物最后的选择,与其说是结局,不如说是启示。我们可以像滨口龙介那些理解,但很难像滨口龙介剧里的人物最后所选择那样生活。
正如本文最开始所说的那样,欢乐与崩裂会不断重复,就像列车在明暗之间往返穿梭。滨口是如何为四位女性的议题做回答的呢?
对于明里,滨口给出的答案是“无需考虑那么多的全然释放”。当朗读会后,看似最多“应该怎样”的明里跟随鹈饲去了夜店之后,鹈饲流露出“今天的明里真了不起”。而后将明里推倒在地上,对她出了“为了喜欢的事物,要去奋战,逃避就什么都没了”。
当明里这个亟需安全感的人,却享受在夜店被高高举起时,她就已经走向了某种和解。或者不应说和解,而是品尝另一种状态的滋味,这种滋味直到在她与日向子对谈时才被反复咀嚼和唤醒。她认识到了自己太多的预设——“兄妹这样关系不会幸福的吧”、“只看脸就喜欢太不安全了吧”,明里被日向子反问到“不安全又怎样呢?”
不安全又怎样呢?释放纵身一跃的渴望。这就是滨口给明里的答案。
对于芙美,滨口给出的答案是应当开口而无需自责。樱子是茫然,而芙美是有觉知但觉得不该表露。在影片的最后,能势与拓也过夜后回到家中。芙美正视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对拓也提出了离婚。
“当他醒来后,我要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你活该”——芙美这个曾怀疑自己感受的正当性、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最后学会了不向自身归因,大胆地表露自己对拓也的情绪。将恨意说出口。某种意义上,影片中的女主,最终都学会了小纯的不自责。然而,恨意说出口后,曾有的爱也仍然存在。影片最后滨口或多或少没有给芙美一个真正离开拓也的出路,我们也不知道,当平衡再次被建立,是否会次再面临崩坏。
至于樱子,滨口给出的答案是正视自身的需求,哪怕不懂它是什么——“其实我也很渴望有人懂我,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懂我什么”,樱子在影片最后如此对芙美说到。 随后,樱子在地铁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带着冲动跃上了风间所在的列车。即便如此,樱子在跃上列车的一刹那是觉醒而思考后的结果吗?
似乎不是如此。樱子带来的是一种自始至终的茫然感。也正因如此,茫然状态下个人混沌的情感需求依然值得重视,即便我们有时也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滨口借樱子表达的可贵之处。而后,樱子回到家,说出了那句正视自身需求的话语——“你要我滚我随时可以滚,但是我没打算向你道歉。我不想滚,也没想道歉,也没想被原谅”。
随之而来的樱子老公在楼梯上摔倒后,樱子依然作为妻子从背后扶起他的场景,以及樱子老公在上班路上蹲下哭泣的那个场景,让我觉得滨口异常温柔——是否该离开现实中的那个人,是否该离婚,是否该奔向自由,是否有道德判断,这不是滨口想处理的议题。
滨口想说的只是,人的感受需要被倾听与表达,如此而已。
滨口不希望《欢乐时光》作为一个指向各种问题的答案——小纯的追求是否是最好的,在道德上是否应这样做,女性该不该结婚,该不该离异,一辈子不婚不育能否解决问题,哪种沟通是更好的办法......如此种种问题当然可以更实际去讨论,我们当然也可以从中得出社会结构、性别权力、男权女权、家庭构成诸如此类结构化的反思和抨击。
然而,正是因为滨口龙介很温柔地注视先于反思之前的、非常纯粹的、人之所以为人的感受,我们才得以感受生活的立体与复杂。某种意义上,是否应当批判、是否应当离婚、是否应当为了自由而不道德,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规劝式的。但《欢乐时光》的问题先于结构而产生,并被还原到人本身。滨口龙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深知自己不是万能的。也正是因为这种不万能,他才有足够的克制,来纯粹体现一种谦卑而柔和的包容。
解放自己没有那么简单,人与人的羁绊,或多或少的相互迁就,世俗意义上的种种难题,个体的责任、腹中的婴儿,没有人能代替你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滨口也不能。当我们开口之后,我们仍然要面临着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择——当丈夫摔倒后樱子抱起他的刹那,当芙美答应下次去温泉拓也就任大家使唤,我们仿佛看到了人生的环。生活像不断驶入幽暗又驶入光明的列车,它既有崩裂与重建,也有摔倒与站起。而在每一次的摔倒与站起背后,都值得拥有一双更柔和也更坚定的眼睛,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欢乐时光。
原文2016年6月4日刊于深焦DeepFocus公众号。
同时刊载于2016年3月30日《看电影·午夜场》,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滨口龙介,1978年出生在神奈川县,2008年制作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映象研究科的硕士毕业作品《激情》,获得了国内外电影节的好评。导演作品有日韩合拍片《THE DEPTHS》(2010)、采访东日本大地震受灾者的纪录片《海浪的声音》(2011/跟酒井耕导演合作)、长达4个小时的长片《亲密》(2012)等。2015年8月, 《欢乐时光》在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女演员奖和特别提及奖(剧本),南特三大洲电影节银热气球奖,《电影旬报》年度日本电影第三名。本片也将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展映。
2015年11月底,深焦DeepFocus在南特三大洲电影节间隙,采访了滨口龙介及其摄影师北川喜雄。
深焦:首先想请问滨口导演成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小时候就已经对电影耳濡目染了吗?
滨口:我出生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家人一起去看电影只是很偶然的事,并非从小就是影迷。
深焦:然后您在东京大学读书?
滨口:我19岁考进东京大学,就读于东大文学部的艺术美学专业。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约翰·卡萨维茨的电影。毕业后当过商业片和电视节目的助理导演,但都是很失败的经历,并没有怎么融入进去。然后报考了东京艺术大学,它也是日本第一个开设电影制作专业的国立大学。第一年没有考上,接着又报考了一次。之所以非常想去东艺大,是因为有北野武、黑泽清这样的日本代表性导演在那里执教,我想没有比东艺大更好的学习电影的环境,把它当作最后的期望,终于考上了。
深焦:从您的老师——黑泽清那里,您学到了什么呢? 滨口:当然,我从他那学到很多。具体来说,因为东艺大主要是以制作实践为主。两年内需要制作两部短片和两部长片。电影理论虽然并不是主要的,但是在黑泽的课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向黑泽讨教。当时黑泽每年都有新作品面世,我们就会多次向他请教诸如那个场面究竟是怎么样拍的这样的问题。其中最受用的是:作为一个电影作者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去做?到底为什么能做成那样?让人不得不去这样追问下去。
深焦:是什么让您不得不追问?
滨口:观众。拍出让观众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感到震惊的东西来。这样才是电影,非像一个谜团不可!还有黑泽平时常说道,摄影机放在哪?摄影机面向谁?从什么地方开拍,到什么地方结束?等等。这些都是些非常本质性的问题。
深焦:您和摄影师北川喜雄先生在东艺大虽然不是同期,但是否是长期合作关系?
滨口:确实是长期合作,但在学校时基本上没有一起拍过片,最多也就帮一天的忙之类的情况。第一次合作是在2011年的上半年拍摄《亲密》。他对于我之前当过商业片助导的经历有过质疑,然后互相交谈了各自想法。虽然这部电影要花费一些时间,一起拍拍试试看吗?说完后,他非常乐意的接受了。这种合作关系,我们一直持续到现在。
深焦:后来又为何会拍摄关于3.11大地震的东北三部曲?
滨口:《亲密》拍摄快要结束时,3.11大地震、海啸、核电站爆炸事故接连发生。当时,收到了来自东艺大的拍摄东北纪录片的请求。我个人方面,也因为看到海啸视频后被震撼到,就决定去实地拍摄。
深焦:虽然没有看过东北三部曲,但即便是在剧情片《欢乐时光》中,我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
滨口:我想你所说的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在《欢乐时光》中主要有两个场景。一个是workshop,一个是朗读会。其实我并没有打算用纪录片的方式去拍摄。从这个电影的特点来看,作为剧情的一部分,它们都事先被写在剧本当中,然后逐一拍摄。在这一点上,按部就班的拍摄也许和纪录片有接近的地方。只是这两个场面之所以看起来很像纪录片,或许是因为出场的人物特别多,对于我们来说,人物有什么样的反应很难事先预料:是在哪里发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面对这种状况,摄影机变得迟缓,看起来和现实发生的一样。但总体上来说,是事先做了一定的准备,然后逐一按照剧本来拍摄的。
深焦:《快乐时光》的剧本是如何创作的?您是如何塑造了这样动人的四个女主角呢?
滨口:关于剧本,首先我们在神户开设了为期五个月的即兴演技培训。这是一个以制作电影为前提的培训,学员一共有17人。我们的四个女主角也在其中。作为培训结果,我们一起创作了三个剧本。《欢乐时光》是其中关于三十岁女性的一个剧本。最终我们选择了《欢乐时光》,因为我们觉得它是最能挖掘出所有培训学员魅力的一个剧本。当初的设定是两个半小时,但考虑到人物特征有更多扩展的可能性,又增添了不少。但最关键的原因也许还在于,对日本社会里三十岁的女性,这样一个弱势群体,如何去展现她们的魅力,如何创造一个展现她们的魅力的环境。相对应的,培训当中的其成员如何去协助配合她们。在这样一种设定上,《欢乐时光》的剧本很容易被实现。
深焦:剧本是在培训前写的,还是一边培训一边写?这三个剧本都是集体创作的吗?
滨口:对,是培训过程当中写的,也包括我在内,三个人一起写的。
深焦:也就是说是贴着这四个女主角创作的剧本?
滨口:是的,是结合她们特点写的。首先写好了她们四个中的一个人物的剧情,然后在其余三个人物之间摇摆不定,但确定了剧本最初的一个架构。可以说是卡萨维茨《夫君》(1970)的女版。(注:《夫君》是讲述的三个中年男人的故事)但对于剧本,她们会有感到违和的部分,也有拒绝拍摄的反应。比如,这样的动作我做不到,或者我不愿意这样去表演,或者非常不愿意,但不得不去这样表演的情况也有。所以剧本修改了很多次。在保持原有架构的基础上,但不是写她们想说什么,而是去写,作为她们所扮演的这个人物不得不去这样说的。因此,很戏剧性的台词和动作,都变得不大可能,所以也就越来越接近日常生活中的时间和节奏。同时,她们也慢慢的越来越接近剧本设定中的人物。产生的最终结果是,剧本变得很长很长。
深焦:但在电影后半部分我们也看到akari的脚受伤了,纯的失踪,朗读会的变故等等戏剧性的情节在慢慢的增加。这样的情节设定也是事先写在剧本里面的吗?
滨口:确实,接近日常生活的部分主要集中在电影前半,后半段开始剧情变得戏剧性起来。这部电影一共拍摄了8个月,剧本修改了7次。最初的剧本是包含戏剧性情节的,删除以后又回到很日常,然后又加入了一些戏剧性情节,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反复修改的过程当中完成的。但是改稿的过程并不是让演员去适应那个角色,而是演员自己慢慢的去亲近角色本身。然后最终确信可以在后半部分加入更戏剧性的情节。还有,关于纯的失踪是事先就已决定好的。
深焦:workshop和朗读会的两个场面,是如何调度的?为什么要用实际的时间长度去表现?
滨口:之所以说为什么不得不这样拍,还是要从我老师黑泽清说起。比如摄影机摆放在哪里?摄影机面向什么?黑泽给我们看卢米埃兄弟的《工厂大门》(1895)。摄影机摆放在有什么好像将要发生的地方。这就是电影拍摄中摄影机的位置。而对我来说,好像将要发生什么的地方就是人的脸部。拍摄人的脸部产生什么样真实的反应,这一点,可以说贯穿了全片。比如workshop那一段,现场有什么样的反应,事先是并没有写到。还有朗读会那一段,即便是事先在剧本里写道“很高兴”,“观众们很感动的听着”之类的。但实际上并不能就拍成这样,只能交给现场,捕捉现场的演员们的反应。而且这两段都有很强的连贯性,刚开始就没有剪辑,最后也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
深焦:workshop部分用的是自然光?其他部分看起来也很像是自然光……
北川喜雄(摄影师):基本上都是有打光的。只是朗读会的时候,照明打到了年轻女作家身上。空间上来说,也有照明,只是把灯光放在不太注意、隐蔽的地方。workshop一段,滨口导演觉得自然光看起最美。而且照明无论放在哪里都很碍事,所以整段是没有打光的。
深焦:滨口导演您自己也参与了演出。
滨口:是的,我也出演了。因为这部电影没有一个职业演员。职业演员的那种专业表演让她们释放不开。所以取而代之,剧组员工也出演了,我作为员工其中一个自然地出演了。
深焦:电影前半段剧情是靠四个女性一起行动推进的,到后半段,渐渐地她们四个人在一起的场面减少了,她们各自的家庭、工作的描写开始增多。到了最后,以她们四个人的反叛而结束。能请您谈谈您是如何理解日本社会的女性,使得您这样设计剧情?
滨口:并不限定于女性,我觉得在日本社会中困难的是,如何尊重自己情感的问题。只是这样的问题,在女性的身上显得尤为明显。因为日本是男性主导的社会,是男性更能容易赚到钱的社会。也就是说,比起女性,男性在外面赚钱这件事被合理化。这样的话,从整个社会来说,男性对自己的伴侣,对家庭不关心这件事也可以被正当化。在这部电影中的四个女性,基本上都是处在一种不被关心的,感到痛苦的境况里。当然女性处在弱者的社会地位很明显,但男性所处的境况是不是更严重?在拍这部电影时我这样想过。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男性们并没有得到、唤起他们意识到自己已陷入漠不关心这件事的契机。而女性们能意识自己被压抑的情感,也能为自己申辩。这部电影,与其说是为女性助威,还不如说只是单纯的表达出她们本身所具有的强大。怎么来说,这部电影也向男性们提出了警示。正因为没有去倾听,没有去感受,因而才陷入这样的困境。
影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麻将方桌,红缎浴衣,温泉旅馆。倒有几分“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的味道。榻榻米一样的机位,榻榻米一样的谦卑。我们突然看到了小津式的问候,人们面对镜头,彬彬有礼,深鞠一躬,然后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介绍自己。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友谊恍然间回到当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叹,少几分萧索,多了些风轻云淡。
这似乎是整部电影的一个分界点,前半部分的主要日常仍然要让位于后半部分越来越多的戏剧性,但这所谓的戏剧性似乎也是背对观众的,不着重,不强调,自然的发生,就好像理所当然的,介乎影像与真实之间的隔膜就像片中女人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看样子是彼此独立,却又彼此疏离,但又彼此相关,尴尬的,说不清道不白的。当我们一度被“三杯两盏淡酒”蒙蔽时,但“怎敌他晚来风急”。
电影徘徊在日常和情节之间,前面刚刚为你拍照的匆匆游客,后面突然出现,和你娓娓道来家里的事,然后在像过客一样消失。这种近乎于真实生活的故事情节,让人摸不到头脑,却又能感受到了自然日常的生活流。这种感觉奠定了整部电影的基调:平缓,谦恭,自然,藏着情调,散了几分疏淡。
大段的日常对话,看似琐碎无碍,其实处处流露的是对生活,对人生处境的态度,开场的四人座谈就直接表达了对已过而立之年女人未来迷茫的感慨,这为后来所发生的种种危机做了暗示。四个女人,四种状态,周围的事,纷杂的关系,被五个小时的时长容纳其中,不急不躁,不做作,不过火,有慢火熬汤的味道。
朋友之间,夫妻之间,婆媳之间,母子之间,情人之间。这些“之间”构成了《欢乐时光》,或者说,《欢乐时光》就是一出“在人间”。有理解,有误会;有包容,有嫉妒;有空虚,有放纵。人生而在世,被这些关系,情绪所羁绊。这才有了阿明,那位单身女人的孤独寂寞,有了芙美与丈夫之间那道隔阂,有了樱子这位家庭主妇的出轨,有了纯所逃避束缚的失踪。
她们所经历的一切,既有他人的精神暴力,也有自身的惘然烦恼。但导演并没有意在去谴责压迫女性的“凶手”,而是旁观的记录所发生的事情。尽管女性地位的卑微,但她们所表现的豁达,乐观,以及向往自由与爱的精神,让男性们为之汗颜。当女性一次次的想要冲破枷锁的时候,男性们在干什么呢?
有的是痴迷于工作,有的是面对妻子的出轨仍然苦苦不放手,有的试图一夜情寻求慰藉,甚至连樱子的儿子也不幸免——他让未成年女朋友怀了孕,男性在《欢乐时光》里看上去是处于高高的地位,实则却又如此庸俗不堪,面对女性所表现的不可思议的强大,他们才是弱势的一方。
当樱子从容告诉丈夫自己和别的男人上了床的时候,丈夫既无奈又狼狈,他拿坦然的樱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颓然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这是片中女性对男性最为有力的一击,而这一击竟是由平常十分老实的家庭主妇樱子做到的。
相比于其它女性,阿明的个性更为鲜明,但也对未来也更为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如何去获取真爱,有时候会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要求别人,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总是带着一副面具活着。她所期待彼此信任的关系,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死胡同,因为她不想展现自己的另一面。这种自身的矛盾,最终被另一个女人的吻轻松化解了,这既是信任,也是爱之理解。有意思的是,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时,洪尚秀也尝试用同性之间的吻来表达爱意。
亲吻意味着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缩小,但你全副武装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能征服你的也许就是那小小一吻。这正好和影片中研习会的主旨不谋而合。《欢乐时光》中两个最纪录片的段落一个是朗通会,一个就是研习会。自然光,真实流露的反应镜头,刻意隐藏的灯光,实际时间的记录,一场不可思议的活动就此展开,无论是人们对重心的理解,还是人们互相听取肚肠的秘密,亦或是人们头贴头心有灵犀的实验,这都暗藏着一种人生的玄妙感,导演不放弃这一大段活动的初衷可能也在于它自身的魅力,身处社会的人们往往都尔虞我诈,当他们卸下包袱,轻松的和陌生人零距离接触的时候,岂不就是一段欢乐时光?
对于一直和丈夫相敬如宾,但又隔着一层纸的芙美,失踪的纯显得更为勇敢,她是女性意识觉醒的象征,她追求爱不惜出轨,丈夫的无能消沉(始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让她厌恶,这才有了坐船出游,才有了偶遇樱子儿子——想要离家和女朋友私奔,却发现被女朋友放了鸽子。这两代人突然之间就有了第二次直接交集。
第一次交集在于一场蒙太奇,怀孕的纯坐在公交车上,光影流动,完美交接在樱子儿子哀愁的脸庞。这似乎是为第二次见面做了注脚。樱子儿子感谢纯暗中撮合父母,这才有了自己。生命的流淌,生命的象征,一切事物在生命面前都微不足道,何况是失恋呢?樱子儿子这才恍然大悟,并大声的向纯说谢谢,这是樱子儿子的欢乐时光,这也是纯的欢乐时光。
《欢乐时光》不同于深田晃司电影中人物的暗流涌动,它所聚焦的是人们的真实生活。需要指出的是,电影质感的刻意丢失,倒有几分家庭录像的意味,这种真实感像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事。戏剧性只是辅助,就像芙美丈夫的车祸,这是芙美解脱的通风口,这也是和丈夫之间捅破那层纸的残酷代价。但不管怎么说,虽然看上去四位女性的结果都不是那么尽人如意,但是精神上的羁绊却已经切掉了,尽管身上仍然有负担,但是心中那口气已然吐出,就像彼此当初见面的那样:美好,亲切,信任,有爱。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欢乐时光吧。
或者我们都很怀念那句问候被说出的一刻: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入围了今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可谓又一匹从洛迦诺杀出的黑马。第一次杀入戛纳就入围主竞赛,是非常少见的。毕赣也是首次入围,但被“分配”到次一级的一种关注单元。与滨口龙介相比,毕赣不是“败”了一次,而是两次。大家应该都记得,两位青年导演上一次同场竞技是在洛迦诺,毕赣同样屈居下手:滨口龙介的《欢乐时光》入围竞赛单元,拿下最佳女演员;毕赣的《路边野餐》入围次一级的当代电影人单元,拿下最佳新导演。所以,毕赣总“慢”滨口龙介一步,这是很值得注意到的。当然有人会说,《路边野餐》是毕赣的处女作,滨口龙介在《欢乐时光》之前已经拍过好几处长片了,两人论年龄、论经验都无法相比。再加上毕赣凭现在的年龄,能入围一种关注单元已经足够厉害。当然在此,必须先恭喜毕导,为华人带来了荣光;而且这篇文章也不是为了争议谁更厉害的问题;而是想指出滨口龙介的《欢乐时光》确实创造出了某种新的东西,而这是毕赣在《路边野餐》中通过设计各种“花头”创造的影像奇观所不及的。
那么,这种新的东西是什么呢?以我最直观的感受来看,《欢乐时光》创造的乃是一种更强烈的真实感,而且这种真实感是通过时间的积聚作用制造出来的。我们都知道,这种电影反常地达到五个多小时。如果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抵抗观众惯常的观看机制所设定的注意力时限,或者是为了进行一种极端的影像实验(比如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一部普通的电影绝对无法保持在如此绵长的时间(再加上它似乎还必须考虑市场压力)。但《欢乐时光》就是这么长,我们也未曾听说它原先是以一部电视剧的容量拍摄(即便是电视剧,在转为电影版本上映时也需将片长进行缩减,以适应观众的观看习惯,可可以举黑泽清的《预兆 散步的侵略者》为例),或者它还有其他的剪辑版本(比如电影节片长和影院片长的区别)。考虑到它还是对四位女性日常生活的简单记录,这种讶异就会显得更加明显,谁会愿意去看五个小时的生活记录呢?
但事实证明,这部电影就应该这么长,不可再短了,或许还应该再长些。这是由具体的观影经验告诉我们的,它最为真实地说明了一部电影所有的问题。五个多小时的片长不仅没有产生任何观影障碍,比如在观看的过程中出现看不下去的无聊时刻;相反,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唯一不足的似乎还是觉得不够尽兴,希望能够不断看下去,还想继续知道四位角色她们接下来的生活。为什么最无聊、最平常的日常生活景象具有了如此深重的魅力呢?我想可以借用“养成”这个新颖概念来进行简单的说明(这词是从《偶像练习生》中借来的),我觉得观众在这部电影中就是被“养成”的。随着电影不断发展关于这四个女人日常生活的细节,观众也不断被带入场景和情境中,他们好像和电影中的角色一起观察、体验,为生活所苦扰、挣扎,并抗拒、超脱。观众和电影中的角色生活在了一起,这样时间就具有了一种本质的绵延的意义,“记录”四位女人日常活动的影像于是以“颂歌”的样式被唱诵。正是在时间不短绵长后,情感的依赖才会显得更加深刻,如同发生在爱的关系中那样。
对我而言,一种类似于爱情的微妙情感正是在观影的过程中发生的。这就是其中那位叫“芙美”的家庭主妇,让我感觉到的舒适,一种爱怜的冲动。她不仅仅只存在于影像空间里,而是延伸到了现实生活中。当我观察她的一笑一颦,我的内心获得了某种类似温暖的触动。这很类似于一种想要和某个人说话、呆在一起的情感冲动。这是任何电影都不曾创造过的情境,让观众开始能够实在地体验一种类似现实生活中才有的情感包围。而且电影显得如此美好,根本不会产生问题。我想,我是喜欢上了“芙美”,当然不是喜欢现实生活中的那位“演员”,而是电影所创造的那个角色。她完全立体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好像知道她的敏感和脆弱,她的忧伤与无奈,想要伸出手去爱护她,让她开心。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电影曾经创造出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我所说的这种爱只发生于角色身上,绝不是一些观众对明星所引致的狂热。后一种爱是将现实生活中已经具有的情感投注到了电影中角色的身上,你所喜欢的一部分来自于扮演角色的演员自身“创造”的魅力。而在《欢乐时光》中,“芙美”的扮演者只是一位素人演员,我们没有在任何其他电影中看见过她的身姿,想要找到她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因此,她只是在《欢乐时光》这部电影中创造了一个叫“芙美”的角色。如果观众对她产生了爱,那么这种爱也只是完完全全由角色激发的。当然,是现实中的女“演员”填充了作为角色的“芙美”的空缺形象,我觉得这里也有部分的原因,但是占少数。相似的情感同样投注在电影中其他三位女性角色身上,虽然还没有达到“爱”的强度,但一种怜爱的感觉时刻在发生。
这正是滨口龙介高超的手法,以及《欢乐时光》需要如此长时间的原因所在。让演员即兴自然地进行表演,就好像他们将拍摄现场当成了真实的日常生活场景来体验,这让我们从角色身上看到了“演员”们真实生活中的形象。很难再去辨别人物的某些特质是角色自身携带的,还是由演员从现实生活中带来的,因为很大程度上她们在“演”自己。于是,随着时间的不断延长,观众慢慢进入她们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与她们一同生活的感受。时间越长,这种感受会越深刻。它遵循着日常生活的规则:两个人的相处难道不也在一种时间的作用下,从陌生不断进入到熟悉,从距离不断深入到依赖?电影和生活是很不同的,生活充满了矛盾与悲伤,电影则以一种美好的幻觉触动我们,让我们完全接纳它,即便电影呈现的故事同样问题重重,我们也知道自己隔身于外,它们无法真正影响到我们。这样就使得我们能以更全然、更开放的姿态去接纳电影给予我们的情感体验,电影也在以更富足、更深刻的方式感动着我们。《欢乐时光》做到了,这是一部重置了观看机制的杰作。
地点 @ ESPACE BIBLIO
对谈memo
・滨口刚从戛纳回东京不到三天,倒时差中。对戛纳一行,导演并无特别感想,混脸熟大型见面会而已。
・导演表示:从戛纳空手而归,反倒是对自己今后的创作更有好处。
・三浦这本『Happy Hour论』是利用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之前的那2个小时自由时间(凌晨4点半到6点半),断断续续在一年内写成的。
・三浦在学校的电影课,有一个学期是专门拉片『Happy Hour』,以每20分钟作为节点,课上放映完集体讨论。这种肢解一部电影的研读方法,以前青山真治就经常使用。
・三浦虽然是莲实的follower,但自觉地与教主保持一定距离。
・莲实有专门写来书评片语,称三浦这本书是在「無謀な情熱」(鲁莽的热情)下催生出的作品。
・滨口对大部分日本影评人过分拘泥于镜头分析表示反感和不解。因为对电影画面或某个特殊镜头的「表层」分析反倒掩盖了「镜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重要问题。一来,演员的肢体语言,台词动作,情绪变化很难准确把捉,但这种身体的暧昧性,恰恰是学院式画面分析无心恋战的痛点。
・电影里workshop那场戏,讲师当众表演的「给椅子找个重心」的戏法,确实不是真的,最终画面有借助CG手段。
・本作中很多场景的录音都混入了大量杂音,比如,如果拍室内戏,电冰箱的电源通常是需要拔掉的,由于在资金上没保障,关掉电源就意味着要承担食物腐坏,赔偿换新的风险,也只好通着电源录。这种由于录音时「无法清场」所造成的遗憾,在结果上,反倒是某种程度造就了环境音高度还原真实,层次跌出的意外效果。
・导演评价Jun的丈夫 - 公平的饰演者谢花喜天在现实生活里,智识超乎常人。
・电影后半的小说家朗读会那场戏,公平顶替临时溜走的讲师登坛救场,堪称全片的高潮。救场结束后,几个主要人物留下来没走,聚在咖啡馆里“各抒己见”,这部分戏也是看得人胆战心惊。特别是在公平的人物刻画上,一前一后180度大转折。公平从最开始,作为一个不近情理,严格恪守李克忠的无聊中产男,逐步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语表达(尽管是机械式的),显露出其实这人情感极度丰沛,内心有对Jun近乎疯狂爱恋的面向。总之,他不是个索然无味的人。
・导演为了让每位演员理清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都有提前分别写好人物登场的前传,比如针对Jun是怎么认识公平,然后和他结婚这点,最初的安排是,Jun有一个哥哥,练美式橄榄球的(笑场,联系到近期的日大学生恶性铲球事件),公平原本是Jun哥哥的好友,一来二去,俩人走到了一起。
・戏里每个角色的名字都尽量与人物性格贴合。
・戏里主要人物浓厚的关西方言口头禅特征十分突出,比如纯的「せやな」,樱子的「わからへん」,拓也的「まじか」和Akari的「なんやねん」(参考长谷正人的推特)形成一个基于电影之内的现实Loop,三浦最精彩的论述也出现在这部分,『Happy Hour论』的第二章。
第16届#法罗岛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6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欢乐时光》,下面请看前线情比金坚的闺蜜们各自面对各自生活的评价了!
George:
不想结束。
果树:
片长是一把双刃剑。不欢乐,但时光总是好的。
Polaris.J:
看了两三天,应该找个周末什么都不干看的!滨口龙介再一次惊艳我!去戏剧化去表演化。每一个角色都很饱满。
心是孤独的猎手:
刚开场的时候就很不一般,给我的感觉就不像是一部电影,反而像一个素人拍的dv一样,非常的生活化,别的片子可能是尽力再还原生活,可是唯有这一部做到了电影就是生活。
盆满钵满赵+:
慢悠悠的婚姻故事合集,四段相似的亲密关系,平静的讲诉不安的情绪,每个人都渴望被关注渴望爱,说到底还是缺乏亲密关系中的沟通。 勇敢后最后剩下悲哀的男士们,他们只能懊悔,但也许他们真的就是如此的人,那原罪是决定结婚的两人或者是大众对于选择婚姻的必然性?倘若果真如此,难道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只配做孤独之人嘛。大家还是去做工作坊吧,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RyanRyqn:
混合纪录片式的拼接加上卡萨维茨与日本传统电影小津、黑泽清的拍摄方式和机位构图,电影在没有较拖沓的情况下体现了日本社会几个重要问题,日本后311时代、少子老年化、女性身份政治等。滨口龙介文学系的出身使电影在对话和叙事推动上更具有文学性,剧本的出色的完成度尽管在视听语言的平庸下也显得独树一帜。但问题是镜头画面上并不惊喜甚至枯燥,素人演员表演生硬。
Prometheus:
看完已经两点了,在这里时间并没有像一般电影一样被压缩,而是成为了展示展示日常的一部分。通篇其实都围绕着沟通的主题去写婚姻,去写友谊,去写人生。电影仿佛是从温泉麻将局中重新相互介绍姓名开始,开始崩塌。一场研习会,一场朗诵会,几乎都是以纪录片的形式来展示,当然后者有点出戏,却又和剧情切合,结局很赞,说到想要回到从前,然后戛然而止,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略知她一二:
他们习惯从楼梯上倒下,在黑暗中迸发,在无数个漫长日日夜夜里思考人生,他们感怀生活却无处释放,他们害怕于她们的桎梏、她们的逃离、她们的反叛,她们不破不立,就像是浴火重生后的魂魄,破碎而又虚空,她们突破后又陷入空虚,来回往复的生活令人疲倦,但是无法挣脱,这明明是不欢乐的时光,但决不是伤感的怀念,而是温存的希冀与盼望,心愿如此简单,却不知是否遥遥无期。
飞檐:
平静流淌的生活始终掩映着潜滋暗长的内心独白,用五个小时的时间参与她们人生中矛盾密集的一个时间点,无限降低对话、事件中的情绪值,但又让观者始终沉浸,只能说太高明。除了他一向擅长的那种淡然的生活流呈现,看到了滨口龙介对于女性心理、隐匿的男权、以及根植于日本文化里的压抑成分的种种探索。他或许是一个始终用心生活的人,他保持关注作品里的人物,没有一个人在其中是失焦的,都拥有着平静强大的“存在”,甚至是一个路人。
莫扎特仑苏:
仿佛回到了那个扛着摄像机上街去的时代,省略了象征化符号,没有一个人被抽干血肉成为象征,平实的讲述有无限力量,绝不是简单记录,而是让情感在无声中爆发。它创造了不可复刻的真实,摇曳的镜头下洋溢着优美的诗意,细腻的情感和人文主义色彩。同时又颇具史诗感,在主角们完成自身的情感救赎后仿佛进行了一场革命。芙美和樱子丈夫倒下时是情感载体的崩坏,是这部电影所能承载的最大程度爆发,五个小时的电影落幕,仿佛一切已经结束又仿佛生活才刚刚开始。
给艾德林的诗:
两天煎熬完,叙述太散漫还努力虚掩了诸多实质的突破点,结构即便可能原本很凝聚干练,也在漫长的文本时间中垮落,不过即便说不定这就是人家想要的效果,其实看完全日常的戏剧化故事时间所呈现的虚假空荡感,还是即打脸又没算好,因为5个多小时还真是太短到不值一提,滨口桑需要直接开全天候直播,才能让表意附着在“没有话语”的情节上,即时的极端写实才能更贴近理论上的自然主义。但是假如视捕捉下来的表意才是未经加工过的现实为生活常态的话,那这片简直是一种只要一开摄影机就必然是现实的狂妄现实观之体现,真是细思极恐,反观各位素人的表演则必然是歪曲地虚假和做作,当然即便这样,也不能下霓虹超新星韵高才短、缺乏沉淀的论断,但内心底还是觉得拍成电视剧能比电影好若干个数量级。
Hethang:
尽管坐拥着令人惊悚的时长,但整体呈现上比《夜以继日》还是好多了。滨口龙介不把狗血作为其叙述的主线,将生活的真实性与细腻感生动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一点上确实做的非常不错,尤其是四位女主人公之间有机真诚的互动,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一种态度。但在另一些方面的处理还是有些无聊了,且不说在表面上看起来处理干净了实则在细节上无处不在的尴尬点,光是在一些持续时间漫长的活动中的处理就完全与真实体现生活奥秘与情感表达的目的背道而驰:如果说“寻找重力”一段还是好笑的,那读诗一段便是完全神游般的离题——这样的一种极端表现,真的就是我们的生活吗?如果将这些部分进行适当删节,再将几位人物的情感处理得细腻些,关系的表征再弄得丰富些,我相信这部电影会更真实更动人。
Pincent:
非职业演员表演工作坊的形式确实能达到一种表情动作具有适当迟滞感、美学运镜带有纪实感的奇特效果。深入两性关系,也未抛开对日本当代社会种种压抑问题的关注,以多种由分享作为内容的活动形式(工作坊、法庭、朗读会、饭局…)全程作为载体,迎接最终卡萨维茨式的一整夜集体出逃。试图尽可能地捕捉每一个人际关系上的真实细节,以朗读会的对谈来自反总结:呈现人与人之间身体的、感官的联结,又指出其不可总结性,每场看似顺畅的交流之后,紧接着剥开人们不可交流的属性。从开始四人同框就有不和谐的“景深闯入者”,构图机位都有被小心设计,除了意外到来180度直视镜头的正反打之外,我们也应看到饭桌上人物在镜头内所处的中心位置、人物逆光的轮廓、镜头随着视线和瀑布下跌、饭桌背后列车经过的轰鸣声…
苍山古井空对月:
片子够长,所以能够更充分地塑造和走进人物,在观看影片大量对话的过程中我会想到“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影片避开了狗血冲突并尽可能客观地呈现人际与婚姻中的不同立场,让观众更充分感受到生活的错综复杂。两次活动是影片的两大题眼,一者强调沟通交流,另一者则包含关于创作态度的自反以及捕捉生活中细微处的美好。同时活动也是某种契机或者说是引发问题的中介,让活动后坐在一起人们内在的某些东西显现出来。第一个关于身体交流的活动中,有意思的地方是鹈饲的脸总隐匿于阴影之中,似乎是“消隐的中介”,他引导大家参与活动,引发大家的感悟,却又不突出自身的在场。而主角四姐妹,聚起四人友谊的人最先离开,走进婚姻的人最终难逃感情消逝,有机会修复感情的契机是丈夫出车祸,这让我想到一个词——“破而后立”。
子夜无人:
孤木难支的、密集过盛的、貌合神离的、无法修补的,各种各样的亲密与情感关系形态,用了5个小时依然让人感觉难以言说。情感专家最喜欢教育大众的话就是“多交流、多沟通”,可他们有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本质上就是不可能完成交流和沟通的?或者是一方急切地表达完另一方早就关上了门、或者是词不达意口不对心、或者是站在两个海拔永恒对吼但永远错过、或者只是短暂地达成了妥协且顾眼下再说。我们都如此热衷追求被倾听被理解的那一刻,但又有多少次在面对他人同样的渴求时,我们只是敷衍地应答着、粗暴地打断了?我们就是这样自私又偏执,在波动的情感褶皱里,时而是咫尺时而是天涯。通过训练就可以听见肠道的声音,但没有办法可以听见心里的声音;当她在法庭上说出“他扼杀了我”,这句被逼到墙角才说出的话,然而那个自救的讯号没有一个人真正听到。
#FIFF16#主竞赛单元第6日场刊将于稍后公布,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不是日影,而是日剧,还是最好的那种。滨口龙介的镜头带着生活的温度,所有日常琐碎和两性关系的巧妙叠加,像有吸力般将观众带入四位女性的人生。虽然膀胱忍得快爆了,可是五个半小时实在太短了,真的太短了,为什么会这么短!!!
十星。属于上一年代最好的那批电影,其出世就宛如一个奇迹,在每一位素人的面容里都久违地目睹了在职业演员脸上缺席已久,又或夸张失真的表情:它们的微妙和准确让我们忘记自己坐在荧幕以前。四位主角是面前的朋友,而我们见证的是这条她们从受害者自觉地走向健全人的漫长隧道。滨口龙介独一家就足以召回整个日本的黄金年代,既有杨德昌一样的叙事效率和画卷式繁而不乱的人物志,又有侯麦-洪尚秀一派对场景氛围精准的重现,又深得小津-是枝一脉将情绪隐入凡常间,反使情绪无所不在的技艺,还时不时现出拉皮德般震悚的镜头运动,再加以黑泽清般不可言说,又无可奈何的瞬间。他说的是在职场热血,夏日治愈背后日本的隐语,这个掩饰至死的国家从未被展示和讨论的实相,这些残破没有戏剧的外表,未见血肉,恰因它们早已撕扯入骨,无处可逃。
為甚麼要有四個女主角?明明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相識廿五年的四分之一、湯氣小說的四肢異想、以至麻雀戰局。因為四重奏,高低快慢,方為一體。
#SIFF# 5小时17分钟,像洗了一个盆浴。四个女人的日常,渐渐蒸馏出浓度。读书会这段也很巧妙,构成一个自反式的结构。结尾也很妙。
Masterpiece. 是滨口龙介的《一一》,用力完全不着痕迹。创作方法和最终成片共同构筑了日常的奇迹,工作坊和朗诵会两场大戏精妙至极。上一次看到这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素人表演,是在冲田修一的《去见瀑布》里。普通人的脸也是生动的,关键是要捕捉到冰山下的情绪,因此那些正面镜头充满了力量。滨口龙介没把片名写全,应该叫“欢乐时光总是短暂”,比《家族之苦》更苦上百倍。生活就是电影,电影就是生活,生活不是电影,电影不是生活——用一部电影,说尽生活和电影的辩证法,这就是滨口龙介的境界。并不是透彻了人性,而是坦诚了困惑——没有人知道该怎样生活。人生啊,充满了煎熬和讽刺,最后一刻峰回路转了吗?不,只是一个停顿,等生活的戏剧发生,也等一个失踪的人。
拍得很长,却想一直跟着看完,都是日常生活,却绵里藏针,耐心,细致,井井有条,娓娓而来,细节捕捉宽厚有趣,漫长却不失分寸,应该是2017年看过的最好的日本电影(真人)了,拍这样一部生活化的电影,写这样一个日常化的剧本,应该可以成为每个热爱生活的创作者的目标。
爱是层层累积成失望,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得漫长,连同昔日欢愉被瓦解与埋葬。
目前看过的最长电影。因为长,所以哪怕是一次修习,一个饭局,都能提供足本,而足本提供了更强的在场感。日野评述能势小说,作者、主角与听众/观众,在尽量不带感情的讲述中,形成一体。而在一个即便锋芒处处却又坦率得礼貌的氛围里,其实对错早已让位给自我。有很多共情,叫人检视出判断的准头,其实要比寻找对方身上的中线要难得多。樱子的婆婆说,婚姻前后都是地狱,既然如此,不如前行。可前行,未必只有哑忍这一条路。四个女人的自我意识开始成长,或者说,终于肯去,敢去成长。不管抉择如何,死水里挣出的一点点波澜,都是壮丽。@虞社,滨口龙介作品展映。导演说前半部并无剧本,主要是演员在他的大纲下创作初稿,再行碰撞,最终两个半小时的预想翻了一倍不止。电影写的是日常,却是灾后的日常,是虚构的日常。想看宣萱黎姿佘诗曼蔡少芬演一版。
5小时17分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神户街景,也感受到了很多身边的事。这五小时的映像或许略显乏长,但这种完全“日常化”(全是业余演员)的手法就好像把电影时间转换成“生活时间”那样,给你带去了<Happy Hour>。何为电影,何为演技,何为幸福,看完这部作品后确实会得到新的答案
四人的出行是happy, 其余只是hour: 芙美的报复,樱子得不到回音的忠诚,明的自我拷问,纯的不停的告别(贡献了全片最动人的几个段落)。选择花五个半小时看这部电影就好像开头四人参加鹈饲的重力课程,你满心怀疑,但你最终dive in.
鹈饲景的课确立了“找中线”的法则,而后一旦出现180度正反打,就必有大事发生。高级。
【上海电影节展映】被这部317分钟的神作彻底征服!四个30多岁的女闺蜜,四种性格与婚姻状况。全片靠大段台词推动,尤其是两段纪录片般的群戏。不仅不觉拖沓冗长,竟然引人入胜金句频出!从小清新游玩吃饭到面对各自婚姻危机,女权主义逐渐显现。结尾神走向,戛然而止。剧本牛逼!非职业演员也很出色
317分钟,没吃饭的从下午看到晚上,不觉得累也不觉得乏味。全片几乎都是业余演员出演,几乎都是通过坐着对话展开剧情。动作极度受到抑制,而情绪掌控极好。片中没有一个坏人或者好人,主观的价值判断是回避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实的客观呈现,呈现每一个人都在努力逃离却又逃离不了的困境。
形式上是利維特加卡薩維蒂加小津,故事上更借助結構對應主題,但問題係,形式的呆滯,長鏡頭的多餘(這些鏡頭下的日本人是從未見過的咁誠實,誠實到像諗對白),導演對於「時間」的處理,角色的建成由對白形成,但慢慢走向木偶化,最後更變成一場遊戲,一切都是和觀眾玩的遊戲,但來得笨笨的玩法。
4.5;片长验证承载日常容器必要性,正如被时光侵蚀和惰性磨损而失去温度的婚姻一样,沉浸于时间波纹涤荡的我们,与被在婚姻中浸染庸常的千张面孔一般被推到“前亦地狱后亦地狱”的境地——“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四种家庭模式和「交流」的无效性,「言语」和“文本性的人”在其他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而本片要说的是“身体比起言语更诚实地反映着人的内心。很多年后想到去看瀑布的路上新绿满眼,也会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欢乐时光,涓涓细流里蕴藏的隐秘转折(“潜文本会赋予角色们的行为合理性”),我们终将被日常稀释、被打败,终于在放弃伪饰和努力之后还能直面下个地狱;去戏剧化的剧本和表演真是令人惊叹。无数“中线”的建立,无数过肩镜头中前景的虚焦或特写,赋予摄影机和摄影对象之间的“对话”,即为“未来的他者的无穷目光”。
「五小時的電影?太長了吧,我才不要看呢。」「傻子,若你連坐在舒服的椅背上聽五個小時音響講話都作不到,又要怎麼面對現實中排山倒海的話鋒與爭議?」形式本身的意義大概是如此吧,我猜。
屬於日常的機械式演進,卻又有屬於日常的洶湧餘味,排演的方式也許意味了某種新影像的形成,在虛構和記錄的邊界中尋找到重心。workshop后的酒桌對話突然切到Jun正面半身的類似記錄片模式的近景,還有Jun被送走以後鏡頭停在那個空的汽車副座位,這兩段調度印象深刻。Happy hour一點也不快樂
渴望有人倾听、渴望有人理解、渴望一份心灵契合的爱情...只是相敬如宾、恪守秘密的自己,又哪能走进彼此的内心呢?这在当下的社会多么的普遍啊。内心的焦灼最终也只能在陌生人身上寻找慰藉,短暂的欢愉让自己麻木与遗忘。哪有什么欢乐时光啊?只是暂时离烦恼的现实生活远一些而已。
这根本就是“PASSION-2008”的悠长版。尤其前四个多小时是非常舒服的,看她们聚会、聊天、打麻将,坐各种交通工具会觉得日本人的生活真是干净舒适。濱口竜介把剧情冲突留到最后一小时,而且和“激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渣男、彻夜、摊牌、两两交心。像普鲁斯特,路人都不是路人,而是时光,欢乐时光。2020.11.21 大银幕度过这段时光,既是愉快,又筋疲力尽。尤其喜欢前半段,像是一些未知的戏剧探索,后半段则是瓜熟蒂落,或许不一定符合每个观众的预想。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应该去重温里维特的OUT了。
siff2016#4。三星半。这是一部反剪辑的电影,将那些被传统剧情片中认为较为琐碎、缺乏叙事功能从而一般被省略处理的场景的全过程(培训课、喝酒聊天等)全部保留,组成了生活最真实的时光。我承认这种美学手法的价值,然而想问一个问题,片长五个小时的必要性在哪里?边际价值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