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望向臭水沟。拥抱全世界。
导演是个特别执拗的人,相信这是自己最好的部作品。参考他的日记,包括他的传记电影《为电影中祈祷》。
他刚刚从混乱中走出,借着摄影师雷贝格的力量,杀出了一条血路。——《镜子》。但他所有的电影,几乎都受到了封杀,没有办法在国内继续播放。他的路越走越窄,甚至他的妻子都来垄断他的社交。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走到了创作生涯的拐点。
1
潜行者不仅黑暗,而且是他最自我的影片。相比于之后的《乡愁》《牺牲》,他的片子开始产生了连续性。自我指涉性。
他是借由20年前一颗神奇的陨石。造成了神秘的zone。来表达他自己的信仰世界以及与外部社会的隔膜。在塔林中心的那4辆坦克,就很好地表达了那个概念,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法把zone毁掉。——这种现代寓言,后来人认为是古拉格群岛,或者是切诺贝利事件,我可不这样认为。
他的镜头运用往往有峰回路转的奇妙,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你看到背景不断在改变。有时候是湿乎乎的荇草,有的时候是丘陵般的沙土,有时候是污水管道,有时候又是废弃的瓷砖浴室。
给我一个垃圾堆,我将创造世界。——塔尔科夫斯基就有这样的豪情。真的,臭水当中的人类弃物,乃至一颗钉,一个项链都那样的有说服力。
虽然在索拉里斯星当中他就喜欢望向臭水沟。乡愁中也望了,而且出现和本片末尾一样,出现了一个堕落的小天使。
他的世界自给自足。
2
那时候,执拗的导演,正为黑塞的作品着迷。他在《玻璃珠游戏》中,看到了自己的向往。一个无限指向自己境界的著作。人可以不断的升级,就像马克思说的人类的类本质。
对于塔尔科夫斯基来说,这就是艺术。他执拗的坚持:艺术,就是在信仰中祈祷。这是他艺术的核心意义。
黑塞在东方的哲学中找到了天堂。他把人类的极致指向了易经数理。不可言说的天道。
塔尔科夫斯基在这里也表现了不可言说。但直到他最后一部伟大的电影——牺牲,这种东方性才产生了硕果。
也就是说文化不仅要求我们是一种内在的努力,而且带有神秘性。如同仓颉不造字,贝多芬不写交响曲,莫扎特不弹钢琴,昭文不鼓琴。
潜行者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规则,到最后实践起来,他发现全是错的。
因为你的规则不成为我的规则,规则和具体的人有关系。而不是放逐四海而皆准的。所以他被作家和科学家看成是骗子,在兜售自己的哲学。
这种矛盾性,就是塔尔科夫斯基的艺术。在表面上,他喜欢用他父亲的诗歌来做总结。其实就是不言的天道。
这也是他说他想表达的节制。这是他的创作意图。
3 在7部半当中,这部电影是他的第2次变革。
第1次是《安德烈.卢布廖夫》,这时他第1次变成这狂热的东正教教徒。他开始相信,主创者有了信仰,他的艺术才有意义。他要做的就是代天立言,带上帝立言,就像卢布廖夫画圣像画一样。艺术家只是上帝的管道而已。
这一次变革的成果影响了《镜子》和《索拉里斯星》。在《镜子》当中他对自己的童年进行忏悔,而《索拉里斯星》根本就是对自己一生的批判。外界环境,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镜子而已。
而在《潜行者》当中,他产生了二次变革。他不需要依赖具体的情节语境(比如科学家的放大招是最后拿出了原子弹,而作家是在隧道里拿出了手枪),就可以创造他要表达的内在指涉性的世界。从本质上,这种艺术特色是东方式的,是天人合一的,是自给自足的。(就像他的森林小木屋)
这在《乡愁》《牺牲》当中,都得到了贯彻。甚至影响了他当时的话剧《哈姆雷特》。
只有否认他天人合一性质的影迷,才会把这部电影指向外部——古拉格群岛啊(政治讽刺),切尔诺贝利事件(政治性的人类灾难)。
等于把老塔降维了。
4
我很好奇,如果导演不是被这部片子折磨出了癌症,他将会发生第3次变革。
那时他会怎么样呢? 也许会更接近小津安二郎。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认为西方的艺术家,不管是英格玛伯格曼,还是布列松,还是德莱叶,他们耗尽自己的一生,都没有办法打倒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那种天人合一。
二郎的那种日常就是真理。不依赖外部情节就自给自足。一个真的世界。塔尔科夫斯基真的向往二郎。
但他不理解的那部分,就是他天人无法合一的那一小半。
小津是一个圆。
2 ) 可以在看之前先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如果把老陀看透了,就不可能对这部片子一头雾水,甚至说老塔试图把自己故事讲清楚的决心还蛮大的。
1,老塔要说什么?信仰的缺失。
确实这个故事内涵非常庞大,每段对话信息量都巨大且扎实,但是如我所说,老塔有着很强的“希望被人理解”的愿望,于是他不仅把本该融入在环境里的象征意义的事物(譬如水)放得到处都是,让你根本无法忽略,还要通过主角的嘴巴点题(别躺这里,太潮湿了),强调之深,让我都感觉是不是有些存在感太强了。
因此对于他想说明白的道理,在片尾他也索性直接通过主角的嘴说了出来:潜行者在完成了这次潜入之后,突然“累”到原地躺下,无力地像小孩一样软弱(提醒观者注意“像孩子一般软弱”是片中单开一段的独白之一),闭着眼睛,用尽力气吐槽两位访者:
你没法想象我有多累,他们还自称是文化人,作家!科学家!他们什么都不信!因为长时间的荒废,他们信仰的能力已经残废扭曲......他们的眼睛是空荡荡的,他们总在想怎么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怎么攫取更多,吐出来的每口气都得有回报,他们知道他们生来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成就,鹤立鸡群,他们说“生命只有一次”,像这种人,还怎么可能信仰任何东西?.....不止他们俩,现在没人信仰了,没人,我还能带谁去那?哦上帝啊,最可怕的事情是,没人再需要它了,没人需要那个房间,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不管用什么标准去讲,这段话都不能算隐晦了吧?潜行者在吐槽人类信仰的缺失,是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等书里提到多次的那些“新式的罪犯”:他们彻底摈弃了宗教信仰,因此内心毫无道德底线,资本主义发展又持续放大了人类的欲望,两个因素双管齐下就导致了一个堪比启示录的世界:老陀在白痴中引用启示录,正如本片中休憩中的主角听到宣读启示录的声音。
潜行者是什么人?是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一个虔诚的牧师,一个引导人们寻求信仰的渠道,在某个意义上,他代表了基督。在“房间”门前那场大戏中,作家很直接地质疑过潜行者:一路上潜行者都在说教(宗教说教);在要求他们做一些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宗教礼节);要他们绕路走,浸入水中,先进入绞肉机(要他们承受痛苦);而他自己却不进入绞肉机(终极质问:神如果存在,为什么要创造苦难?为什么神自己不来世间替我们承受苦难,或者索性从根本上消弭苦难?);难道潜行者就是那种借着别人对“房间”的渴望而借机敛财的恶人吗?(宗教是不是本质上靠人类的痛苦发财?)更甚一步地说,作家还指责潜行者享受看绝望的人受苦,而他能够“play god”,决定谁生谁死。
这些可以说涵盖了现代社会对宗教的根本质疑了吧?潜行者怎么回答的,他眼含热泪,非常委屈,他为了“带人进入房间”(寻找信仰)这件事,被社会所不容,物质匮乏,自己也多病,这都是他做出的牺牲,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绝望痛苦的人找到信仰、满足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认为自己的意义和尊严就在于引导这些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才有了基督的意向。
另一个有趣的点也能够佐证这个事实,那就是潜行者的妻子。和那两个失败者不同,她是一个“信徒”,只不过她的信仰对象是爱情。在她的描述里,她接受爱情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和欢愉,甚至说正是因为有痛苦才有了欢愉。这个宗旨完全吻合了整部片子里不断重复出现的意向:水所代表的痛苦,只有像孩子一样柔软地接纳顺从,才能跨越痛苦,也只有跨越了痛苦,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脱。
看过老陀的,会意识到“像孩子一样柔软顺从”、“跨越痛苦”都是他亘古不变的主题,老陀对罪犯的悲悯也来自于他这种非常复杂的宗教情绪,越是在恶里打滚的人,越有可能承受加倍的心理苦痛,越有机会得道解悟。
故事的尾声,又累又气的潜行者说自己再也不带人去“房间”了。妻子在安慰他,表示她可以跟他去,却被拒绝,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情绪,他说:“万一你也通不过考验呢?”妻子是什么人,是一个有一定觉悟的人,但她的觉悟表现在爱情,至于她的信仰还是个未知数,因此潜行者害怕连妻子也会在索求信仰的过程中被过多的痛苦劝退——所以我看到评论里说什么潜行者最后不再相信房间了,这是不对的,他的信仰没有变过,他是不再相信人类去信仰的能力了,而妻子,是他内心的一线希望,他没有勇气去试。我想这个情绪也很好地代表了老塔本人的态度。
老塔对宗教信仰的坚定还可以在片尾小女孩的意念超能力方面看出来。潜行者和妻子二人自始至终是以一个“被损害”的形象出现的,他们生活在潮湿阴冷贫瘠、不断被工业社会震动(火车)且充满污染的环境里,他们的女儿是个残废,这些都对应了真正的信仰所遭受的苦难,可是正是这样的苦难,生出了看似残废,实则超人的女孩,全片中这个女孩的特写镜头是彩色的,彩色是老塔专门给予信仰的(zone)。
2,画面的“plasticité”和比喻
很多人看雕刻时间,会从字面意义上认为老塔拒绝隐喻,但其实他整个想要表达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意思:他称之为“象征意义”的东西,是指一个物品A作为一个确定的概念B的具象化;而他称之为“比喻”的,是指一个物品A作为一个不确定的形而上概念B的具象化。
因此很明显,老塔如此排斥“象征”这个说法,是因为象征很大程度上缩水了他想表达的对象的层次和立体程度。他并不满足于表达一个确定的概念,而想追求“不确定”。
但是“不确定”也并不意味着“包罗万象,说了白说”。这就是一个非常难以让大众理解的度量问题了——很多人,比如我,在系统地学习现代艺术之前,都觉得现代艺术是个骗局,每个人都说自己想表达一个非常不确定的概念(比如Gerhard Richter),那这个“不确定”难道可以持续模糊到毫无边界吗?那岂不是谁都可以当艺术家?随便弄一个东西,就说它有“不确定的隐喻”,都说得通不是吗?但显然天才和大师是不世出的,对隐喻的选择是有原则、有宗旨、有章法的,老塔拒绝“确定化”他的内容,不代表他想表达的内容是“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它是有边界的。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也没错,因为大部分人通过自己的感知系统所获取的信息基本都在老塔的意图内:就像在每个人面前放一个三棱镜,所折射出内容的不确定性让它成为了一个容量极大,甚至无限,但并非无法抽象归类的集合。打个比方的话,比喻就像是一个无理数集合,象征则是一个数字。
因此在隐喻的媒介方面,这部作品中展现的场景、道具均堪称艺术品,这,就是典型的现代艺术的表达语言。
3 ) 《潜行者》不能看
1.
片头,字幕走完后,镜头徐徐地向两扇半开门之间的间隙推去,直至两扇门完全从两边消失在电影的景框之外,推镜头的运动停下了,房间被完全暴露在全景镜头中。
在经过了一辆火车驶过的时间——镜头垂直俯拍一家人的睡姿——的漫长等待后,镜头回到了原来的房间全景的位置,开始了新的等待:男主起床穿衣的整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镜头所处的位置(也就是,它实际上仍然处于两扇门之间),只有当他走出房间,从景框外的两边关上门,门入画,我们才回想起这个镜头的“来历”。
我们会在“区”里看到很多这种镜头。
2.
影片第一次出现垂直俯拍的运动镜头也是在这个房间里,镜头伴着火车驶过的声音一来一回地划过一家人的上方,似乎形成了一个循环,在绝对清晰的景深里,被摄对象几乎变成了一个平面。
我们会在“区”里看到很多这种镜头。
3.
Сталкер,Stalker,跟踪者,——可是,跟踪谁?先搁置这个问题——这个词总是已经勾勒出一个形象,他往往弓着腰,驼着背,甚至在必要时匍匐在地,常常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害怕一些他自己并不清楚的东西,害怕被跟踪。
我们发现这就是男主角的形象了,典型的跟踪者形象。可是他所追寻的对象(可以说是“房间”吗),电影在最后并没有呈现它的样貌,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在这种条件下,如何能够构成一种“跟踪”关系呢?
一个不跟踪任何人的人不会害怕未知的目光,而一个跟踪者却会;或者说,一个时时刻刻对周遭未知的目光的恐惧和躲藏,反倒使这个人成为了一个跟踪者。而他所“跟踪”的,甚至不需要存在,因为“潜行者”从不进入“房间”,这会终止“跟踪”。
4.
让·帕里斯为乔托的《圣弗朗西斯将斗篷送给一位可怜的骑士》做了精彩的阐释:
一座城市坐落于左侧山的山顶,右侧山顶则有一座教堂,城市与教堂之间略微倾斜的视线,与弗朗西斯和骑士之间的视线平行。显而易见,风景特征呼应并阐明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将圣徒和凡人联合在一起的无声对话,就是在天堂中将教会和城市联合起来的对话。”(Paris 190)但是帕里斯也坚持认为,在乔托的画中“最终是风景在看(sees)[se fait voyant]”(ibid. 189)。风景不仅和凝视之间存在着象征性的联系,而且风景本身也向前凝视着。城市和教堂的门窗、山丘的岩石表面和树木在画中充当视点,充满空间的多重凝视。【1】
这就是了。影片中那些不明来历的,总是缓慢地推进或拉出一个个门框、窗框的镜头,也许才是真正的“潜行者”,这些是“区”的目光(联系开头的那个景别游戏,这一家人似乎自影片起始就已经处在“区”的凝视下了,这让结尾小孩施展的神迹好像也不那么意外了)。是“区”在看人,而非人在看“区”。
为了确保这点,老塔还通过景别与景深的创造性使用,来表现“区”的不可见性。
5.
电影绝不只是关于镜头拍到了什么,镜头所没拍到的和它所拍到的一样重要。
“区”的目光总是全景和远景,而在拍摄人的看的时候,镜头却常常将景别收拢在近景乃至特写。
在这个长镜头中,受到“区”的警告的作家慌忙逃回两人身边,男主走到镜头旁边,景别变为近景,在大段的关于“区”如何如何危险的独白里,他一刻不停地左顾右盼,而景别紧紧地定在原位,我们无从得知他所张望的到底是什么,近乎全黑的背景也确保了这一点;独白结束,他回头走向他的同伴,镜头稍稍上摇,我们惊奇地发现远处的那座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浓雾给遮住了。
我们能在马奈的《铁路》中看到相似的通过目光来表现不可见物的方式。画面中的人物投出两个相反的目光,但我们都不知道她们分别看向了什么。
但《潜行者》这个镜头的特别之处在于,我们已经在远景的深景深镜头中见过这座房子的模样了,因此,当镜头变为浅焦拍摄了男主的独白后再将景深推远,本该在景深内的房子却处于遮蔽之中,而这“本该在景深内”的疑惑,才是这个镜头带给我们的挑战:“看”总是也已经是“看过”,它是一种思想,而景深是这种思想的一种便捷范式,我们总是将景深视作一个清晰可见的视觉范围,但在“区”里这种范式是不成立的,即便我们通过景深“看过”这座房子,我们也无从得知这簇浓雾究竟是如何生出而它与这座房子之间又有着何种隐秘的联系的。我们好像陷进了男主大段独白所述的“区”的不可见规则之中,“看过”和景深仿佛都失忆了,无论浅焦深焦,都无法令风景变得可见。
关于作为一种“看”的思想范式的景深,在主角们乘坐轨道车进入“区”的那个长镜头中,就已经被催眠了。浅焦镜头的景别卡在人脸特写的位置,背景是快速掠过的灰黑色模糊风景。镜头在三人的头之间来回转换着拍摄对象,但给出的却常常是人头的侧面乃至背面,我们无法通过角色们飘忽的眼神来获得什么,而这和镜头近乎随机的摇摆如出一辙。
我们很容易想象另一种拍法:同样是人脸特写,镜头先给到角色一个明确的“看”的眼神,然后反打一个深焦全景拍摄风景。可是,在风景快速掠过的情形下,看清角色的眼神和看清他所注目之处有什么意义呢?他真的能够“注”目吗?
在这个镜头里我们发现景深不再作为某种“看”的思想范式,而是变成了一种如何“不去看”的方式。
一方面,快速移动的风景本就与角色的观看的要求相对抗;另一方面,镜头本身“从一者到另一者”的运动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引导观看的目的性动作,但在这种随机的摇摆和角色不可见的眼神中,也找不出任何镜头运动的目的。
于是风景只以虚焦残影的姿态出现在背景中,而通过拍摄这些与“在看或不看”无关的角色的姿态,镜头的运动也仅仅呈现为一种姿态。景深即使驻留在这些人身上,我们也无法通过它的“清晰度”来得知什么,景深仅仅是塑造了这些无目的的影像姿态。从中我们也能知晓老塔对这个新世界的理解:它不可见;在它之中,角色的视线不可见,镜头(观众的视线)运动的意图不可见。我们和角色一样在这个新世界的影像洋流里漂浮涨落。
6.
福柯在马奈的《马克西米利安的处决》中指出:高墙封闭了背景,两队人挤在狭窄的前景平台上,行刑士兵的枪管几乎抵在了囚犯的胸前,但通过缩小囚犯的身形,通过两队人形体大小的对比,马奈抽象地表现出了枪口与囚犯的这段并未在景深中得到展现的距离。【2】
在这幅画中,枪口与囚犯的距离并不可知,景深也不再提供感知的捷径。
在影片的这个镜头中,潜行者紧紧地贴着墙面从右往左移动着,我们既无法得知镜头与它所拍摄的角色之间的距离(像《处决》中枪口与囚犯的距离一样),景别的限制也让我们无法得知他此时脚下的地形状况,我们只能通过他此时小心翼翼的状态来猜测出他行走在峭壁的边缘上。
当画面中失去了前中后景从清晰到模糊的层次关系,而只有一个绝对清晰的平面时,景深反而取消了纵深距离,我们只能通过角色的姿态来想象这些距离。
由此引出影片的一个主题性的动作,就是“测距”:向草地抛出螺母,测试出草丛和被覆盖的地面之间的距离;挑选一个人先步入险境,测试出一段一段的安全距离。我在这里对第3点“跟踪者”形象的描述进行再阐释:一个“跟踪”的过程便是一个不断确认距离过程——确认自己与跟踪目标的距离,确认自己与那些潜在的反跟踪的窥伺的距离;在可见世界中,确认距离只需要目测,但在“区”里,人的目光是失效的,他只能通过身体的行动去确认距离,他只能先去创造一个跟踪的距离,跨越它,才能进行下一步。可以说,他们所跟踪的,就是他们自己所不断测知的距离本身。
测距是一种欲望生产的方式,一段可测的距离意味着一段可被跨越的距离。作家自认为目测出的“房间”与自己的距离便意味着自己能够直接跨越这段距离,但在受到“区”和潜行者的警告后,“房间”重又回到大地的遮蔽之中。
与上面那个镜头相似的,便是影片中后段大量出现的垂直俯拍运动镜头。不难发现的是,影片出现这些镜头的时候,都是主角一行人处于或躺或坐的休息状态的时候(甚至在第2点提到的第一次出现这种镜头的时候,也是人们睡在床上)。
在这时候,他们暂停了测距的行为,不再去为未知的距离担惊受怕,我们也不再需要像上面那个镜头一样去想象他们与他们身后的平面背景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就零距离地栖息在这个平面上,大地以毋庸置疑的坚实接纳了他们。
“区”也不会在此时施展它的危险,它放下了防范,同角色一起休息了下来。因此,镜头才能够在此时去注目“区”原先所遮蔽起的幽微之处,它抚过水面,拍摄水面下的笔记本、注射器、枪……这是我们先前从未看到过的。
我们既不需要知道这是什么的视点,也不需要知道被景深取消了的被摄物与镜头的距离,在这里,就像休憩中的角色一样,我们终于能够在水的绵延中去“看”——既不是通过门框窗框所暗示出的“区”的视点,也不是角色的视点,倒不如说,是镜头运动本身所带来的纯粹时间的视点。
【1】罗纳德·博格,《德勒兹论音乐,绘画和艺术》,刘慧宁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2】米歇尔·福柯,《马奈的绘画》,谢强 马月 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
4 ) 平静的魅力
犹如片名,观看这部电影的状态,也是一种相对意义上的“潜行”,潜伏在这些缓慢、冗长的片段背后,我用了两个静谧的深夜独自看完这部蕴意深远的巨制。某种平静的震撼,始终贯穿在导演塔科夫斯基那些著名的诗意镜像背后,让我在看完一遍以后,不由再次将碟片放入光驱,这样的自发情景,已经是很久没有经历了。
让我第一次觉察到有必要认真检讨以往所有观影时的趣味主义,那些突降的、陡转的、解迷的、刺激的和感官愉悦的种种精彩瞬间,总让我们在事后的津津乐道时,感受到某种结构性的满足,某些经验(日常的或是想象力界限之内的)得到印证的癖好总是叫我们一惊一乍,某些想象(梦中似曾相识)得到实现的欢欣总是让我们难以自拔。于是总喜欢在悬念频频里预期惊喜,预期某种比我们所能设想的效果还要夸张的东西。那些伴随剧情结束而油然顿生的单一的情绪,在以后的回忆中也总能久久咀嚼。
当然,形而下自有形而下的好处,我们历经了斯皮尔伯格式的电影洗礼之后,总会适当的在需要作出反应的镜头之处,恰到好处的表达同样的欢笑、叹息、愤怒和哀愁,而这些情绪,都会被适时的收录到一部名为市场调查的帐本当中,以便为以后的制片工业提供参考,为制造出更为精良的产品而服务。这样的电影,我们称之为商业片,或者也可以算作深度和抽象度恰到好处,迎合更多阅读趣味的艺术片。
[剧情]
二十多年前的一颗陨石坠落到俄罗斯的一个小镇,大批人罹难,村民从这恐怖区域中消失了,军方因此而严密设防。传说那区域里有个内室,可满足人们最深层的意愿,绝望和苦楚不断驱使人们冒险进入。史多卡,一个经验丰富的潜行者能顺利地穿过途中千变万化的陷阱和圈套,他曾多次携带冒险者抵达那里。这一次他带着两位旅行者前往恐怖区域,一位是颓废渎神的虚无主义作家,倍受女性读者的欢迎,他想去那里,也许是为了灵感的发现,也许仅是一次无目的的寻找刺激;另一位是物理学家,寡言而沉默,他携带着实证的工具,想去测算事实的真相。在旅程中,所有的实在物都似是而非,在小镇残破的废址上,流水、地形、物体甚至光与影都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寻找通向内室的道路,在潜行者们不断的反省、论辩和矛盾中显得艰巨重重,似乎总有一种否定的意愿在有意阻碍人们抵达其内核……
[神话?救赎?]
这种朝圣般的寻找,无疑又是“在路上”的母题的延续和深化。俄罗斯人那种深沉忧郁的大地情结,对宗教神秘而虔诚的理解,苦难的意识和末世寓言的传说让这部电影充满思辨的魅力……这样的叙述,也许具有一定艺术片经验素养的观影者都能认同,但是,在大师面前,这样的描述总是会显得浅薄和苍白,种种费尽心机,破译密码式的解读都会变得可笑。聪明的观众,总喜欢对影片的种种要素作一番理性化的梳理,将一切可辨识的元素和碎片进行自以为是的命定,那些提炼、总结、感悟和追认是否抵达到了导演思绪的核心?是否能将所有的电影都提炼出意义?
当然,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一千个哈姆雷特”存在的必要,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在不断的阐释种获得思考的、表达的或者经验的快乐。在对公认为塔科夫斯基晦涩之极的这部《潜行者》的读解之中,我想,这些思考或者疑问都不会变得次要。
[黑白交织的魅力]
我们知道,塔科夫斯基既不是技术至上论者,也不追求电影的蒙太奇效果,他在《雕塑时光》(Sculpting in Time)一书中写到:“蒙太奇电影的理念,即以剪接手段将两个概念连接起来造成新的第三个概念,在我看来是违背电影本性的。”在他为数不多的电影中,首先让人着迷的就是拍摄的技术处理和控制。他能纯熟的交织使用黑白和彩色的镜头,这种对胶片材料表现性和质感的把握就非同凡俗。
在本片里,注意到在人物的现实生活和真实回忆当中,叙述使用了黑白镜头,在对“恐怖区域”这样一个似是而非,象征意味十足的场所的描述中,其镜头却是彩色的。这是否在暗示现实生活的黯淡无奇和精神世界的丰饶呢?
同样不能不提及的还有塔氏对长镜头的运用,对缓慢的叙事节奏的控制。这种缓慢的运镜,因其负载的丰富意义而显得沉重和舒缓,通常能看到在如下场景中缓缓穿过的镜头:清澈的水面、河流、沙洲、墙壁、废墟、残垣断壁、雾气中的田园、作为远景的人物或家畜和作为近景的树木或门窗、屋内简陋的陈设。这样诗性的场景造成了一种纵深的、相互关照的抒情空间,没有对比强烈的戏剧性彩色,没有突兀暴力的运动和切换镜头,这种冷静寂寥的叙事,其效果足以使我们内省的精神空间缓缓开启,促使我们在静心凝视中建立一种思考的、想象的和对话的哲理性思考。而镜头里那些我们见惯的平常物体,却都因为这种滞涩的凝视而显得神秘和充满象征。
[但是水,水]
水的意象,在塔氏的电影里占有重要的地位。这样的认识,当然来自观影的经验,在我所看过的三部电影里,水这个意象就都出现过。在《乡愁》和《飞向太空》里,平静的水面都成为了叙事当中不可或缺的意境。在《潜行者》这部片子里,水更成为核心的象征意象。
在通向恐怖区域的途中,有一个很长的运镜表现了平静水面下的各种散落的物件:圣母像、手枪、器皿、针管等等;在内室之外,突然从天花板上撒下的雨水和地板上随处可见的水渍;还有那些几乎是瞬间就从残垣断壁之间喷涌而出的水流瀑布。
水的流动、柔弱和动态的质感无疑是塔氏所着迷与表现的特质,片中的一段独白也许暗示了这种表现的缘由:“希望是一定会兑现的,一定要相信它,不能依靠一时的热情……死亡是干枯而硬固,树木生长时是柔软的,变成干枯就是死亡的来临。硬固和力量与死亡相邻而居,弹力和柔弱才是青春的象征。凝固是没有希望的。”这种反对阳刚哲学,追求阴柔而富有弹性的生存也许是解读影片的一个入口,尽管有过度阐释之嫌疑,这样的对话仍然使我们联想到79年当时的苏联社会状况,一个僵死的意识形态的微弱回声在这里挥之不去。
[科学与艺术的读解]
三人行于路上,一个是草民,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物理学家,在这样一部哲理性的电影里,不让他们有所论辨争执,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有了他们俯卧在地上的一段对话,这里有作家对科学家探求真理的尖刻讽刺,认为那是无意义的错觉,而物理学家对这种意义的命定却表示不屑,认定这是些无用的虚空,无用的艺术追求。而虔诚的潜行者史多卡,则用音乐来结论,他说:“如拿音乐来说,跟现实的关系是最少,最少了主义主张也没有,……而音乐却直接回响到人的灵魂深处……体内的什么东西会发生共鸣?不知什么光是声音的联系,就能改变为喜悦,为了什么使我们那么感动?到底是为了谁?不是为了什么也不是为了谁,……无论什么必定有,一定带着有价值的,价值和理。”
对于潜行者的他来说,我们是否可以将他理解为徘徊在科学和人文之外的人?理解为一个没有话语权力言说的“他者”,永远生活在被历史遗忘的地方,所有幸福、自由和尊严只能在这样的一个隐秘的象征空间里找寻?在旅途结束,疲倦和绝望使他大病一场,回到破旧的家中,我们这时才惊奇的发现,在他破旧不堪的家中,整整一面墙都摞满了书,原来他也是一个思索者。
躺在床上,他痛苦的说到:“跟我同样被迫害的人,把他们带来这里,都办的到,我给他们希望,我都能办的到”,然而,作家和教授却和那些平民不一样,他们的虚妄,他们想改造别人的使命感,他们那浅薄的智慧使史多卡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与怀疑,他再也不想带任何人去寻找那个房间了。这里,暗示的是终极信仰破灭以后深刻的悲凉。而此时导演的镜头一转,以记录片的拍摄方式,让他的妻子像接受采访那样,面对镜头自述对这种痛苦生活的宽慰和理解,在这种苦难生活的背后,还有一种信仰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对丈夫的追随和信念,却在丈夫精神幻灭之后,更为深入了。
[不可阐释,奇迹]
尽管最后的叙述基调几乎绝望,可是就在这样的苦难的背后,我们仍然能看到一种信念和希望支撑在其中。也许片中的这种追寻,是一种对全人类的良知、意识、自我和灵魂的寻找,而任何抱着功利目的的探寻,不管它多么高尚(诸如以科学和艺术的名义),都不能真正的抵达那种救赎的彼岸(彼岸变幻无形,甚至是一个将过去和现实合流于未来的过程)。
在这里,塔科夫斯基深刻的洞察到了人类的这种思维惯性,并予以含蓄的讽刺。此外,在这样讽喻体的叙事之中,我们似乎发现,潜行者几乎就是一个先知性的拯救者,他带领人们的找寻,甚至与耶稣指引他的两个门徒有相似之处(注意影片中相关段落的暗示),尽管这种找寻以悲剧式的结局告终,但在影片结尾处,我们不要忘记了那个如同奇迹一般自动跌落的杯子所包含的救赎似的献身意义,以及欢乐颂的背景音乐所昭示的希望和信念。
这种阐释,虽然教我着迷于艺术作品无限可能性的魅力,可是我仍然对太多不可解的镜头难以忘怀和保持敬意,比如那些微妙的光影变换投射在面孔和建筑之上的流动感,比如那横亘于房间内连绵的沙丘,比如那房间外围伤痕累累的人类的坦克和武器。这些恒常不变的事物,这些事无定形的变动,都像是在向我们默默讲述着什么。
2002/10/13 下午
02年11月《新电影》
5 ) 上帝存在与否的问题
没有那么难以理解,把“区域”当中的那间屋子看作上帝,一切都好理解了。上帝承诺给人带来幸福,实现人的愿望,而且只有那种苦逼到家的人才能有幸走到上帝面前,这可以在圣经里面找到对应的段落,而且通往拯救的道路绝非坦途,各种神迹各种诡异,但要通过最重要的就是信、望、爱,片子里一大把桥段可以验证。但是问题在于,不同的个体,不同的性情,面对上帝时候有着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所谓上帝的痴儿,坚信上帝能拯救深陷苦楚当中的生命,但是却发现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上帝有这种神力,但是却又不敢亲自去尝试,因为怕失望,或者也因为基督教不允许试探上帝;一种是虚无主义者,否认上帝的存在,认为个体才是最重要的,生命也没有丝毫意义,一切都不必太认真;第三种是所谓敌基督者,并不否认上帝的存在,但是却认为上帝既然能实现人的愿望,那么好坏愿望皆可通过信仰实现,因而宣称至善的上帝恰好成了一切恶的来源,所以要用炸弹炸掉上帝。最后,上帝存不存在并不重要,而且压根儿也无法验证,走进了房间是否就能实现愿望呢?实现了又能说明什么呢?虚无主义者能给你找出一百种不假设上帝存在的解释,听起来都比假设上帝存在靠谱,或者用哲学的话叫本体论上的奥卡姆剃刀,剃掉那些没必要假设的存在。上帝的不可知论导致的结果是各活各命,性情与遭遇决定一切。
6 ) 《雕刻时光》(艺术家的责任篇章)中老塔对《潜行者》的解述
……。为什么当代俄罗斯人会如此惧怕“精神危机”?
对我来说,“精神危机”总会治愈。精神危机——寻找自我、获得全新信仰的尝试。思考精神问题的人才有可能发生精神危机。灵魂渴望和谐,而生活并不和谐。这种矛盾是行动的动力,也是我们痛苦和希望的根源,是对我们的精神深度和精神潜能的肯定。
《潜行者》讲述的正是这一课题——他屡屡失落,动信仰,但每一次都重新趣服务那些失去希望和幻想者的责任。剧本符合时间,空间,行为的三一律非常重要。……在《潜行者》中,我希望时间并没有因镜头的切换而断裂,它在镜头中流动,剪辑仅仅意味着行为的继续,而不是打乱时间,它没有选择素材的功能——我想让整部电影看起来好像只用了一个镜头。我认为这种极简方案有很大作为。我大幅度删改剧本,尽量减少外在效果。原则上我不希望以意想不到的场景转换、事件发生地、剧情冲突博人眼球——我追求的是整部影片结构的简洁、素朴。
……在《潜行者》中,我专注与最主要之处,因此其气氛比我之前那几部电影的更活跃动人。
《潜行者》应表达什么主题呢?通俗些说,就是人类的尊严,以及丧失尊严后的煎熬。
我提示一下,影片的几个主人公起身前往禁区中的某个房间,据说在那里能实现每个人最隐秘的愿望。当作家和学者在潜行者的陪同下穿越禁区奇怪的空间时,潜行者为他们讲述了一个真伪待考的故事:曾经有一位绰号‘野猪’的潜行者进入了那个房间,希望能让因他的过错而死去的兄弟还魂。‘野猪’回家后,发现自己变得极其富有。禁区实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愿望,而非他拼命自我暗示的那个。“野猪”最后上吊自杀。 当我们的主人一路体验、思索和反思,最终到达目的地后,他们决定不再进入那个房间,因为他们不愿意拿生命冒险。他们的思想得到了升华,意识到自己那悲剧性的不完美。他们内心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相信自己——但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去窥探自我,然后惊骇不已!
潜行者的妻子来到了他们歇脚的驿站,这令作家和学者费解,如面对一个谜。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饱受丈夫折磨,并为他生了一个残疾孩子的女人,她依然像年轻时那样,不求回报的爱着他。她的爱与忠诚是对抗现代社会信仰缺失、道德丧尽、精神匮乏的最后奇迹,而作家和学者正是现代社会的牺牲品。 或许是在《潜行者》中,我第一次感到必须坚定地表明人的主要价值,即如大家说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
……在《潜行者》里我说得比较透彻——人类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奇迹,它能对抗任何一种阐释世界毫无希望的枯燥理论。这种情感是人类共有的,毫无疑问,也是人的价值。虽说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爱……
《潜行者》中的作家断定,生活在充斥着条条框框的世界是何等乏味,甚至偶然事件都是这些条条框框的产物,只不过我们暂时还没认识到而已。作家前往禁区,或许正是为了能与令他震惊的未知事物碰撞。然而,真正震撼他的,却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忠诚与人性尊严的力量。那么,是否一切都服从于逻辑,是否一切都可以肢解并细细算出所有的成分?
要紧的是,我得通过这部电影分析出每个人的人性,它如水晶般存在,无法溶解,不可分割,最终形成人的价值。表面上看,每个人物都遭受了挫折,但实际上他们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信仰!他们感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它活在每个人的心里。
《潜行者》只有开头的场景才算是幻想性的。这个场景之所以让人信服,是因为它能帮助我们清晰地认识到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道德冲突。几个主人公的实际际遇并没有任何幻想成分。这样拍是为了让观众觉得一切都发生在当下,禁区就在我们身边。
经常有人问我,禁区究竟是什么,象征着什么,他们还常做一些没有意义的猜测。对此我总是感到恼火和失望。禁区,如同我的电影中出现的其他事物,不具有任何象征意义:禁区就是禁区,禁区就是生活,穿越禁区时,人可能会挫败,也可能会挺住。能否坚持下去,取决于他的自尊和分辨轻重的能力。 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在于促使人们思考其内心的乘性。这重要而永恒的东西通常会被忽略,尽管人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却总去追逐虚幻的东西。可人最终会发觉,一切都会归于人性最简单的组成因素,人的存在唯独可指望的也只有—爱的能力。这种能力会于每个人驾驶生活姿态的过程中在心田日益生长,赋予人生以意义。我的责任在于,让人在观看我的电影的同时,感受到自己需要爱,感受到美好的召唤。
7 ) 在终点
在西山的偏僻分会场看了北影节展映的《潜行者》,163分钟的长片,莫斯科制片厂1979年出品。这部电影在网上的剧照基本都色彩鲜艳对比明晰,而今晚放的胶片从头到尾都调了浓重的褚红色——据开场的小哥说北影节拿的是俄罗斯原厂拷贝——字幕都没有的那种,所以银幕下面有个LED屏负责放小红字幕。再据小哥说,字幕是翻译按剧本逐句翻的,剧本上没有的就不翻——所以片中所有我姑且妄测是「吼呀」「混蛋」一类的话通通没有字幕。
《潜行者》大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颗陨石降落在了俄罗斯的无名小镇,以坠落点为中心制造了一大片无人区域(The Zone),而传说在这片区域里有一个房间(The Room),找到并进入房间的人可以实现自己任意的愿望。而这片禁区被当局用铁丝网和哨兵封锁起来,想要绕过哨防、避开陷阱,最终找到房间,则必须依靠熟悉禁区的潜行者(Stalker)的帮助。在影片中,一个作家和一个科学家,在各自目标的驱使下共同雇佣了主角一同去寻找房间。可以按惯例料想到的是,他们在进入区域之后,区域内一切的事物都变得波云诡谲、似是而非。
尽管梗概这么一讲,显得这片子具备某种程度上的超自然气质,但任何当代意义上的「科幻」和「悬疑」元素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约等于都不存在。塔对于叙事结构和特技表现的抵制是可以明显看出来的,《潜行者》里没有任何梅里埃式的奇技淫巧或是对塑造雕像的热爱:禁区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工业风格的拆迁废墟,整个表观世界也简陋到看不出任何「未来」的痕迹。潜行者的卧室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茶几,每当火车飞驰而过时,整个房间隆隆作响。没有任何幻想的诱惑。塔在努力去描述一个毫不神奇的奇迹。
「我一直执著地尝试让人们相信:作为一种艺术的媒介,电影自有其相当于散文的可能性。我想证实电影能够以其连贯性来观察生命,而不致生硬或露骨地加以干扰。因为那正是我所了解电影真正诗意本质之所在。」
这是塔在自传《雕刻时光》里讲的。《潜行者》当然不是散文,散文有其格式所限而不能企及的尖锐晦涩。塔的电影语言表达是一座巨大的冰山,由于其浅表的有限,观者很难去妄议,又或者说太容易去妄议水面之下的东西。潜行者作为向导,带领作家和科学家潜入禁区,尽管没有任何特效,禁区本身却带有一种「太空」式的疏离感。没有人类,也没有人类造物,只有人类造物的遗迹。潜行者带着宗教般的高度虔诚游荡在禁区中,警惕着一切从未发生的异象,并警告两位雇主:我知道房间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你们都能看得见它,只要往前走几步就行了——但记住在禁区里,通往目标的路程越短,可能遭遇的危险就越严重。
已经被周遭平凡的一切弄得不太耐烦的作家立刻表示了对这种不现实说法的鄙视。他抛下其余二人,不顾向导的警告,向房间走了几步——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作家感受到一股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于是他便走了回来,看见其余二人「我没喊你」的眼神。看这一段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跳向克苏鲁神话和一堆其他神神叨叨的东西。作家和科学家作为「人文」和「自然」两个学科的工业符号,在嘲笑潜行者所执著的一套禁区仪轨的同时,又突然发觉自己对该地经验不足而一阵颤栗。
为什么不能「直接」通往房间?为什么前往答案的路径越短越危险?克苏鲁神话有一个答案:对于未知世界的盲目探索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没有经过任何规训的人类,在第一次目睹世界真相的时候往往会因自己本身承受能力的不足而陷入疯狂。佛教里也有个例子,成天叨念「阿弥陀佛」是净土宗的法门,净土宗认为人本身是不能够独自前往净土的,但通过「弥陀本愿」的他力,人人都可以通过念佛而往生;而禅宗则向往着以心印心,讲究通过顿悟见性成佛。净土法门是牛车,很慢但是很安全,禅宗是开飞机,很快的同时带着难以预料的精神危险。这也是通往房间的道路。房间是塔可夫斯基的万事屋,「实现任何愿望」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绝对的知识,或者是绝对的虚空,但塔对现代学术的实证和经验的嘲讽是呼之欲出的:人对任何现象都难以得出真正的结论,人甚至对「无知」本身都很「无知」。
只有潜行者是超乎经验社会之外的个体。潜行者冀求着发现自我、重获信念的命运,并将禁区和房间视作在人类崩塌之时唯一可能存留希望的净土,他认为,禁区检测通过者的危害性,仅仅通过检测通过者的美德这唯一方式。所以在终点门外,在下水道的绞肉机时,他带着哭腔希望科学家和作家多多审视自己,「想想过去人就会变得善良」,才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德性以不被最终答案所毁灭。
而当三个人经历了猜忌、陷害和恐惧到达终点之门后,潜行者说出了前代潜行者「箭猪」的故事:箭猪的弟弟死在禁区的下水道里,而箭猪来到终点想要完成自己复活弟弟的愿望,却发现房间只给了他无穷尽的财富。「房间不会给你需要的,只会给你想要的。」最终答案将人的愿望和愿景分离开来,作家发觉自己只想逃离虚伪的世界却不敢面对自己的欲望,而科学家只是为了摧毁理性无法解释的最终地带而来到这里。当科学家拿出炸弹时,作家开玩笑似地对潜行者说,「我们的发明家拿出检测人类灵魂的仪器来了!」
但那只是个炸弹,穷途末路的科学家从实验室里偷出的两万吨当量的炸弹。科学拥有毁灭灵魂的方法,检测灵魂的仪器却并不存在。但科学始终试图用经验理性去检测灵魂——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里,一个小男孩的父亲每天都用计算机计算冰面的厚度来判断小男孩能否走上去。在他计算的厚度足够的那天,小男孩走上了冰面,却咔嚓一声堕入水中溺亡。究其原因,是一个流浪汉在冰面旁烤火,导致冰面的厚度偏离了计算结果。流浪汉在《十诫》的每一集里都时常出现,像上帝一样俯瞰人间,而在计算机前,上帝震怒了。
三个人最终停留在了最终答案前不肯寸进,漫长的寻找归于对心灵的拷问。 在没有信仰的时代,潜行者为自己看到的人类本性感到绝望。自启蒙时代以来,俄狄浦斯的悲剧一再被人类所提及,在广义上宣称上帝已死、弑父合法,开始重构新的信仰体系。但是精神上的自由真的被新的体系所带来了吗?塔可夫斯基自己说,「作家明确的否认了房间的存在。他说:“它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并且问教授:“谁告诉你它存在的?” 科学家指了指潜行者。潜行者是“房间”存在的唯一证人,唯一有信仰的人。关于“房间”的一切信息都来自于他,所以很容易设想他编造了一切。对他来说,更坏的事不是他们害怕,而是他们不信,而是世上再也没有信仰了。」
怀疑谜团的人,都慢慢在本质上变成了谜团的保护者。
得一提的是,在美德检测的道路上,塔可夫斯基给三人安排了一条尾随他们的黑狗。狗从三人进入禁区开始时就跟着他们,最终也跟着潜行者回到了家乡。作为动物的狗在禁区的规则里是完全安全的。多么美妙的讽喻。
寻找答案的人出于各自的愿望前往禁区寻找答案,而在最终之门前他们又出于各自的顾虑而折返回到开始时的酒馆,一个贫瘠的起点。回到影片一开始时,作家与酒馆外的跑车女郎闲聊时表达了自己对乏味生活的不满,「生活只是一个等边三角形,A=B=C」,等边三角形如此正确,但我们关于三角形的经验本身却完全不足以构成真理;作家还说,「宣言让我厌倦」,什么宣言呢?他们,宣告者,在做的确实是正确的事情吗?如果它是正确而乏味的,或者说更为恐怖,它既是错误又是乏味的呢?
漫长的终点(因为塔的史诗级慢悠悠长镜头,我连续N次以为要剧终了)在潜行者的女儿结束。天真者,完全不具备经验的儿童,在这部几乎没有任何超自然现象的「科幻」长片贡献了唯一的超自然镜头:女孩用自己的眼神驱使三个杯子在桌上移动,而最后其中一个杯子在念力驱使下堕向地面,褚红色的画面消失在玻璃的碎音中。
影院在中间艺术园区里,等电影开场的时间我去逛了逛中间美术馆,这里正在展出一系列自闭症儿童的艺术作品。看完这些东西再去看电影,整个过程中突然就一丝困意都没有——这些东西和塔的电影一样,都是一个悲伤的闭环。但是悲伤本身是不绝望的,用塔可夫斯基的话来说,那是一种「精神的净化」。
我想,潜行者的讷言的女儿获得超自然力量的那一刻,正是那个世界里人类真正童年的开端。
8 ) 人类处境的终极探索-《潜行者》
“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地上的君王、臣宰、将军、富户、壮士和一切为奴的、自主的,都藏在山洞和岩石穴里,向山和岩石说:‘倒在我们身上吧!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羔羊的忿怒,因为他们忿怒的大日到了,谁能站得住呢?’”---《新约-启示录》
“正当那日,门徒中有两个人往一个村子去,这村子名叫以马忤斯,离耶路撒冷约有二十五里。他们彼此谈论所遇见的这一切事。正谈论相问的时候,耶稣亲自就近他们,和他们同行,只是他们的眼睛迷糊了,不认识他。耶稣对他们说:‘你们走路彼此谈论的是什么事呢?’他们就站住,脸上带着愁容。”-----《新约-路加福音》
在《潜行者》中,塔可夫斯基电影的主题走上了彻底的形而上学的道路,相对于前一部作品《镜子》中的个体化的自我审视,《潜行者》则是以人类为主体的一种总体化探索。影片的情节很简单,二十年前,一颗郧星坠落到地球上的一个俄罗斯小镇,大批人罹难。村民从这奇异地区(现被称为The Zone)出走并消失了。传说那里有个叫The Room的内室,可满足人们最深层的意愿。军队上害怕这个神秘莫测的屋子可能带来的后果,就立即用铁丝网围起那块区域,并拍全副武装的军队巡逻。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作家,和一个科学家,雇佣了一个向导,带领他们穿越The Zone。在影片科幻的外衣下,塔可夫斯基讨论了灵魂,欲望,信仰,认知等诸多主题,加上塔式一贯的恢弘的镜头语言,影片成为了一曲杰出的哲学史诗。
一,两个世界
影片中,塔可夫斯基应用不同的镜头色彩构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当然,影片的解读也就与两种世界的隐喻息息相关。我们知道,塔可夫斯基是一名诗人,因此,海德格尔哲学中诗意的生活概念就成为其理想中最为完美的精神家园,区就被赋予了这样的含义,它通过塔式的影像在一种话语的不可言说中走向了神性,通过它,人类可以达到终极的幸福愿景,就如影片所说,可以满足人类最深层次的愿望,在达到这种生活的同时,一切关于人类的真理将会显现。在影片中,塔可夫斯基以彩色镜头来描述这种真理显现的诗意世界,而在真实世界中,破败的工厂和高耸入云的烟囱所构成的现代铁骨成为了当今世界的元素,这是一个真理和诗意生活被遮蔽的世界,因此,塔科夫斯基应用了黑白胶片来拍摄这部分时空。在两种世界中,欲望成为了被言说的主题。真实世界悲惨境遇,归根到底是非本真欲望纠集的结果,人类在不断对于当下目标的追逐中,忘记了自我的本质实现,从而迷失了自我,从真实世界来到区的世界,追逐心中最深层愿望的旅程,实质上形成了一场关于人类本质的拷问。当然,区的世界也并不平静,不断出现的陷阱会逐渐吞噬掉其间的人类,而这一切,都是人类自身的欲望所致。影片中的向导说过:区是很复杂的系统,时刻充满了危险,我不知道它没人时是怎样的,可只要有人,这里就动起来了,他的状态是我们本身的情绪造成的。影片中,塔可夫斯基的神秘主义倾向也发挥到了极致,影片中区内的引路方式竟是扔螺丝帽,这种对于不确定和非言说的迷恋,代表了塔式的一贯倾向。影片中有这样一段,作家在初入区的时候,想要不以扔螺丝帽的方式独自前进,结果受到了区的警告,塔可夫斯基藉此表明,诗意生活与真理是有自己无法亵渎的神秘规则的,作家所代表的世俗规则在这里是无法实现的,最高愿景是不被人为逻辑所洞察的。
二,三个人
影片中,塔可夫斯基着重建立了三个人的形象,作家,教授和向导,对于作家,导演给与了较多的笔墨,在影片中,作家总共有三次集中的个人话语的体现,三次话语隐喻的不同体现了作家个人灵魂的升华,在影片一开始,作家就滔滔不绝的说道,世界是用生铁的律法来管理,不存在神秘的东西,即使有区,大概也和这个世界一样,是寂寞的。从影片中可以看出,对于作家来说,理性世界的铁的定律已经控制了世界,一切都在条例化和规则化,非确定性的丧失在造成了新鲜感丧失的同时,也造成了相对于作家来说的及其重要的灵感的丧失。因此,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在酒馆中,作家对教授说道,您发现一个真理,而我发现了一批,可以看出,作家此时已经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矛盾,文化的自我实现依赖于不确定性造成的自由和新鲜,这当然和理性的规则化是格格不入的,它带给作家以灵感,但是,这种自由却造成了自我界定的困难,对与错已无法区分,就如影片中的罗马文物一样,完全客观的鉴赏它已经不再可能,这就导向了作家下面两段的自言自语:1我的良知需要素食主义赢得整个世界。并且我的下意识却向往着一块抹上汁的肉。2我原以为我能改变他们,谁知道他们以他们的方式改变了我,从这些话可以看出,作家陷入了两个困境。1多元化造成的自我界定的困难,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个可以给人类有所帮助的作家,2理性世界的侵袭已经使自己丧失了本来意图,自己已经成为了被人操纵的木偶。对于教授来说,塔可夫斯基并没有给他过多关注,他只在结尾的爆发中完成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符号化作用,塔可夫斯基更多的是对其身份感兴趣-物理学教授,作为揭示客观世界运动规律的阐释者,他是理性的代言人,他的信仰体系中是不存在某种神秘的,不可解释的事物的,我们知道,信仰是欲望的认知体系,因此,虽然他与向导都有实现诗意生活与真理显现的欲望,但是认知体系的不同使得他们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动,他的理性认知体系告诉他,这种神秘的,不可逻辑化的事物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是罪恶的源泉,而对于向导来说,这是人来躲避理性侵袭的避难所,是人类最后的家园。而向导这个人物,塔可夫斯基给与了足够的同情,甚至可以从中看到导演自己的影子,他被塑造成一个先知一样的角色,他不断的带领不幸的人们来到区中,实现自己的本真愿望,虽然自己的女儿由于自己的职业而受到辐射天生残疾,但这种苦修般的行为在给不幸的人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实现了自生的价值。影片中,向导沉默寡言,但每次发言都富含哲理,影片中,向导有一段关于音乐的话语,他说,音乐的意义就在于人类需要它,这可以看作是塔可夫斯基对于自己影片价值的自我表白。
三,一个主题
塔可夫斯基对于这些宏大大主题的讨论并不是形而上学的空谈,让我们来看文章开头的圣经,这是《潜行者》中出现的两篇圣经,第一篇出现在影片中部,向导趴在水边,画外音就是这段圣经,这是人类对自我良知的责问,也是三人内心困境的写照,基督揭开七个封印,降罪于人类,正是映射了现代社会的深刻灾难。道德真空,虚无主义,理性蔓延,这些风险社会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人类,塔可夫斯基用意象化的镜头(一个很长的关于废弃的各种日常用品,包括圣母像的镜头)来表现这种灾难。(鉴于篇幅有限,这里就不再多谈)当然,塔可夫斯基并不仅仅表现了这些困境,还提供给人类解决办法,因在影片中, 向导在水边醒来,望着仍在沉睡的作家和科学家,朗读了第二篇圣经,“两个门徒”显然暗指作家和科学家,他们费尽周折,冒险进入“区域”去寻找的东西其实就在他们身边,但他们的眼睛已被蒙蔽,看不见那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如同主在我们身边,我们却不认识他一样。这种受蒙蔽的东西是什么?显然是人类生活的伟大愿景,是诗意的生活的真理,但又怎么可能在身边呢?结合影片结尾,我们找到了答案,在影片结尾,向导的妻子表现出了与向导的伟大爱情,这种爱情,体现了某种程度的诗意生活,是人类心中最深层次的愿望,正如塔可夫斯基所说:潜行者的妻子来到他们歇脚的那家馆子时,作家和科学家面对了一种令人困惑的、难以理解的现象。在他们面前这位女人因为她丈夫而经历了难以言喻的苦难,并且跟他生了个病童;但是她依旧一如年轻时候,以无私、毫不犹豫的挚诚爱着她丈夫。她的情爱和真诚是对抗那毒害着现代世界的信仰缺乏、犬儒主义和道德真空的最终奇迹。影片最后,向导的女儿具有了超人的能力,残疾的她可以用目光推动水杯,这表明,人类间伟大的情感可以战胜物理世界的铁的法则,不过这种表现是神秘化的,这正是《潜行者》的现实意义。
老塔企图在电影中表达太多东西,但“深刻”不是这样体现的。文艺的深刻不是依赖思想观念,而是依靠审美感受。审美价值上的深刻依靠的是艺术家把普通人容易遗忘的、不易被意识到的生活世界的结构展示出来,这种结构化为审美情绪来传达。靠思想观念支撑的是言说,而艺术是展示。在展示层面来说,本作是不够深刻的。大量颇为冗长的对话破坏会使天平往言说(而不是展示)上倾斜一些。本作远远不如他的《镜子》。《镜子》是把自己的观念、情绪化作抽象的诗意场景展示出来,达到了展示的深刻,也因此老塔的巅峰之作。(8分)
我宣布,我不懂艺术,我退出。全片最让我欣喜若狂的时刻,就是结束字幕终于出现的时候;熬过3个小时的非人折磨,我感到了导演所要表达的绝望,听见最后全场掌声响起,我的确感到了导演所传达的那种无比的孤独——人生的绝望,仿佛看一部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一般。再见吧艺术。
8/10。景观配合音响转换的象征美学:草林/废弃坦克的视觉肖像并列,男主攀爬石壁和瀑布镜头右移另两人入画,冥思着趴在苔藓/泥浆,自然风鸣/诡异电音幻化成井底击水声,一汪死水中注射器针头/枪和绘着耶稣的盘子等物品,鸟飞进大厅扇起沙土,围坐房间中央前方天花板落雨,火车响动使桌上杯子剧烈振荡。
经典修复,充满隐喻的虚无主义杰作。内容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也可以说包罗万象。从爱森斯坦到塔可夫斯基再到萨金塞夫,俄罗斯/前苏联出了好多镜头调度大师啊,“潜行者”标志性的推移镜头可以冠绝影史了吧……
最后的北影节的夜晚。在作家、科学家和潜行者的对话中,主题更直白了,核心仍是终极的追问,一种乌托邦叙事。而最震撼我的,也仍是他为此付出的电影语言上的努力,建造一个人间(工业)废墟,一座希望的(自然)绝境。只是结尾的爱与奇迹,和欢乐颂,真的不如他提供的那些内在的动力更击中我。
给塔可夫斯基一条臭水沟,他能拍出过去文明史,给塔可夫斯基一个玻璃杯,他能拍出未来宇宙观,给塔可夫斯基一个空房间,他让时间驻留于现在,拍了三四遍的《潜行者》,上帝也不想让它完成
#重看#4.5;处处充满天问式的哲理辩论,几乎可视为塔可夫斯基对宗教、艺术、科技(三位主角的指代)全方位的深入剖析,可能是他最潜进内心的一次;亦可窥见或想象如苦行僧般的拍摄过程。工业/核辐射侵蚀下的自然景观趋于毁灭,人类信仰的岌岌可危,对情感的无力把控,老塔实在野心太大了,几乎每个点都触及到生存本质。将末日般的废墟空间定义为「区」,不惟是一个圣愚(圣者)最后的栖息寄望之地,更是人类心灵与精神的投射区域,是悲伤者的圣地,它时时波动,如水波(又是大量水流/雨水/牛奶意象)般无形无状亦千形万状,它吸收承载着虚妄想望,警戒提醒着边界的存在,需要用灵魂去感受。名场景太多——移动的杯子,首尾火车的震动,沙丘,缓慢移动的长镜,屋内的雨,远处的狗。
据说致使塔可夫斯基与妻子、男主角早逝的原因就是在污染重灾区花了两年多拍了这部影片,而下一部即离开祖国的《乡愁》。作为一名电影的潜行者,他自己内心的欲望是什么呢?16年于@北影节@资料馆
1.跪了,大师不愧是大师;2.灵魂、潜意识、现实、梦想、幸福、无私与自私、人性的弱点...这么多的元素叠放一起,并用形而上的方式呈现,真心膜拜;3.臭水沟,化腐朽为神奇,神奇无处不在。
塔可夫斯基的目光永远向上,潜行者就是一部纯粹的形而上影片。从始至终,我们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引领,从最初的怀疑,到将信将疑,到姑妄听之,到宁信其有,到最后的失望。其实,结尾那个被意念推动的杯子,才是一切的答案。
老塔抱歉,确实还够不到这部电影的审美门槛,只能期待未来重新具备鉴赏能力后再次观影了。看的过程中一度希望还有一条评论音轨,可以放一段解说一段,再接着放,否则真的完全不知道电影在说些什么。太吃力啦!王老师说这电影比俄罗斯的大列巴还难啃,这个比喻也算比较神奇了,还有影迷说这电影是用灵魂看的,肉体是用来睡觉的,我竟然也无法反驳。能同时跻身IMDBTOP250,视与听影评人百佳,视与听导演百佳,TSPDT1000,说明电影还是有他的独道之处的,这个留待未来的我刷新认知之后再次更新对本片的评价吧。祝福自己有一天能真正看懂这部电影。
我认为这是一部宗教电影。只有绝望的人会向它求助,它也向绝望的人敞开大门。不能走宽敞的大路,因为它引到的是灭亡;要走窄路,它引到的是永生(走过窄路,潜行者对作家说,你会长命百岁)。虽然最后没有人愿意进那道门,潜行者也说自己不会再引人去,但塔可夫斯基却在最后让一个孩子显了灵。
其实作家和科学家在room门前的中止是很好理解的,并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沮丧、失落、欲望和绝望都需要或能够依托于信仰、尤其是未知的信仰来安慰。我总是认为褪去神秘主义的信仰才更值得追寻。比起声望更大的乡愁和镜子,这算是塔科夫斯基比较骨骼清晰的作品了,也可能因此有更大诠释的空间。
转:大一毕赣看到《潜行者》,他有点好奇。片子放起来,“我一看就吐了,什么鬼啊这是?”他咒骂着关掉机器,但那电影又像个对手摆在那,每次想看片,都觉得要先把它解决掉。过了好长时间,终于看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毕赣觉得好像对电影有点开窍。
改编自短篇小说路边野餐,是一段旅程探索也是个超长的谈话,故事更完整些也没那么散但冗长,台词太高深,场景很震撼,胶片版本不太好,古铜色的画面,大早上看让人再多睡一会儿吧,散场时还有坐在椅子上进入梦乡的。三人三角形还有狗河人的海报印象很深,这片老让人想起同名的关于乌克兰核爆区的游戏,北影节资料馆。
《镜子》完后觉得可以挑战这部了,结果看得我吐血。你抒发乡愁可以,你致敬自己可以,管你黑洞里有啥你不装逼老老实实讲个探险故事会死吗,这种题材就不适合拍成文艺片,还叨逼叨半天看得我想撞墙!
大致借了科幻原著《路边野餐》的区(Zone)设定和潜行者这一人物,至于和“外星人只是路过地球吃个野餐,留下一堆垃圾,我们却以为他们会回来”的故事,已经十万八千里远。《潜行者》同时也是最黑暗凶险的一部塔可夫斯基作品(即便你只会看到绿草幽幽、污水横流的乡间废墟徒步),本片不仅对之后切尔诺贝利核灾难有警示预言,更因在爱沙尼亚塔林外景地污染影响,导致了三四位主创癌症去世(包括早逝的塔可夫斯基本人)。老塔与摄影师雷贝格的矛盾爆发(第一次拍摄胶片全部冲洗失败),导致更换摄影师,并遗留下一眼可见的画面痕迹(几次超现实的空镜头)。用爱与奇迹,去回答结尾的痛苦疑问,似乎意味深长。影片令人印象深刻的几次转场,如小轨道上黑白切换彩色,“第四个人”的镜头探进尸骸的坦克车,沙丘房间都是经典(会忍不住想来多看几遍)。
作家最后把胳膊搭在向导身上,科学家往水里扔石头时,浅薄如我只能嗅到爱的气息;向导最后带狗回家,妻子照顾向导吃药,俗烂如我却受到了比之前更重的情感冲击——这些场景足以使那些台词那些思辨退居其次。
只有老塔知道怎么拍“疲惫”。
不知是不是塔可夫斯基最晦涩神秘、最形而上的电影?没有[飞向太空]的紧张窒息感和精彩反转,像是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点到了,对潜意识和欲望的呈现、对人生与信仰的琐碎辩论非常折磨人。缓慢移动长镜头把臭水沟也能拍得诗意无穷,又见神秘屋内骤雨,黑白现实与彩色"区域"图景,念力移物。(8.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