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DENNIS LIM
译 | 于灰
电影制作人,人类学家Lucien Castaing-Taylor在哈佛的课程教学大纲中是以这样一个夸张问题,概括他对于纪实电影的看法的:“如果生活充满混乱和变幻莫测,而纪录片是生活的反映,难道它不应该也是琐碎而未知的吗?”
Castaing-Taylor先生和他在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的同事和学生们,横跨学术和艺术电影院,近几年致力于创作大部分大胆创新的纪录片。顺便,挑战一下主流人类学电影和纪录片的陈规旧习。
纪录片,像如今美国所尝试的那样,受机缘巧合和人物性格的影响,成为一种包罗万象的流派。人类学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显得有些死板。传统意义上它需要人类学家尽职地调查异域文化,分析数据,提出学术观点,这两点对内容的强调大于对形式的。但可能会迷失的一点是,纪录片不像小册子或学院论文,它是一种理想化的适合捕捉变动着的生命体验的媒体。
Castaing-Taylor先生2006年了创办这个实验室,将人类学部门和视觉环境研究结合在一起。当最近被问到它建立的初衷时,他说:“它认真对待人类学。不是你花上几天时间,随便到哪里参观一下就能做人类学研究的。大部分人类学著作和电影,都带有想成为真正杰作的信念,避免情感或感性的侵染。”最重要的是,他补充道:“它(实验室)认真对待艺术,试图将艺术制于真实之轭下。
在Jean Rouch(与梅索斯兄弟齐名的直接电影创始人)和Robert Gardner(人类学电影制作人)的人类学作品的拓荒下,哈佛电影研究中心(目前由Castaing-Taylor先生主管)出品的最优秀的电影有力证明了纪录片和艺术不是相互抵牾的。正如Castaing-Taylor先生指出的:“当数月的田野调查之后,你准备好接近人们,这时,试图做一件艺术品又有什么意义?”
回答就像它们的丰富性一样显著。Ilisa Barbash是哈佛皮博迪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一位人类学家。Castaing-Taylor与他合拍的《香草》(2009)是一部记录蒙大拿牧羊人的宏伟编年史,横跨了三个夏季牧场。Véréna Paravel’s 和J. P. Sniadecki合拍的《外来零件》(2010)则是一幅陈旧的肖像画,它勾勒了濒危的皇后区Willets Point旁的一处垃圾站,温柔而不纤细敏感。
Stephanie Spray曾在尼泊尔广泛游历,制作出像《只要还活着》这样错综复杂的声音碎片和亲密家庭的肖像画。Sniadecki最新的《人民公园》是和Libbie Dina Cohn一起拍摄的。它是关于两人在中国成都一处繁忙公园旅程的精彩记录,旅程规划严密,考虑周全,他们则和公园里的老百姓相处融洽。
Paravel女士和Castaing-Taylor先生合拍的新电影《利维坦》,可能是实验室出品的最为革新的作品,它在对沉浸式电影体验的探索中迈出了最远的一步。用绑在渔民身上,扔进死鱼堆里,和放进海里的小型防水数码相机,《利维坦》记录了马萨诸塞州海岸上的一次捕鱼活动。它上个月在瑞士的洛迦诺电影节上获得了国际影评人奖。它下周会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的波长单元作为创新电影展映,同时也会在纽约电影节展映。
《利维坦》不仅仅只是描绘了北太平洋地区的商业捕鱼活动,它揭露了商业主义在工人们和这片海洋上敲响的无情丧钟,它也能被解读成一个海洋将报复人类的环保寓言。但所有这些在电影中都未得到明确体现,它避免解读和内容,只是完全展露了虚幻抽象的黑暗和边缘体验。当大多数纪录片重视确定性时,《利维坦》却证明了距离的力量。
7月,当Castaing-Taylor在纽约布鲁克林角逐《利维坦》的调色和混音奖项时,他一顿晚餐后承认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电影。“它全然是一部纪录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一部分主导权交给了摄影机本身,它更少受到电影制作人的支配,可能比纪录片更纪录片,”他说,“但对于我来说它不太像一部纪录片,它可能更像一个恐怖片或科幻片。”
Castaing-Taylor出生在英国利物浦,他的父亲在那里从事航海活动。他说《利维坦》开始于对航海和捕鱼的广泛探讨。他着迷于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德的海岸小镇,这里在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的永恒世界里曾一度是捕鲸之都,也是它传奇过去和如今落魄现实的交汇点。Castaing-Taylor最初的想法是描绘捕鱼业的不同侧面,他开始拍摄当地生产拖网,渔网和冰块的工厂。
去年早些时候,当Paravel女士加入了Castaing-Taylor的拍摄计划,在拍摄了50个小时的陆上镜头后,他们被渔民朋友们邀请到海上。Castaing-Taylor说:“当我们在船上一开始拍摄时,就对陆地失去了兴趣。这里有些东西更广袤神秘。”
远离海岸200英里的地方是粗粝的大海,寒冷天气和潮湿环境。有段时间两位电影制作人的睡眠时间不足两个小时。他们不断意识到渔夫是死亡率最高的职业之一。Castaing-Taylor大部分时间都在晕船,Paravel女士的身体如此虚弱以至于她一回陆地就两次被送入急诊室。他们一共去了六次海上,每一次都持续两周左右的时间。
Paravel女士在布列塔尼与我们在Skype上进行连线:“这部电影成为一种出海经历的生理反应。”她补充了“利维坦”这一自始至终贯穿全片的含义。起初它是梅尔维尔用来借指巨鲸的典故,到了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成为国家的象征(也是他认为所有思想源于感性体验),霍布斯认为“利维坦”在圣经意义中的海怪形象是很贴切的。
梅尔维尔如同一座灯塔。两位电影制作人轮流在船上阅读他的《白鲸》,《白鲸》也有一种纪录片的侧面。Paravel女士说:“梅尔维尔对所有种类的鲸鱼有无穷无尽的描述。”
第二次旅途时,一台相机已经在海浪中遗失了,电影制作人们尝试用GoPro,一种在极限运动爱好者中很流行的耐用可捆绑的相机。GoPro画面的魅力之一,在于它能留下鬼魅般的残影——特别是在漆黑的夜晚之中,也因此它缺少更昂贵相机那样的清晰度。“这种画面似乎呈现出一种良好的晦暗感,这更激发了观众的想象力。”
《利维坦》扩展了《香草》的人称视角实验。在《香草》中,Castaing-Taylor将相机绑在身上,混入羊群中拍摄,仿佛他是牧群的一员。这次,Paravel说,更小而便宜的相机允许他们“分散拍摄角度”,给更多人拍摄的机会,也让电影制作人们在面对他们的项目和面对大自然中学会协作。
Castaing-Taylor回忆起他第一次看到贴在渔夫头盔上的相机呈现出的画面时的情景,当时渔夫们正攀登着湿滑的甲板。“它比大多数疯狂的真实画面更实在,更有象征意味。这是主观的掌控区域,但同时它抛弃了任何导演的意图。”电影制作人也把相机用胶带粘在木杆上,将木杆伸入水里,拍出血腥鱼块在海洋里翻腾的眩晕镜头,和海潮翻涌的颠倒画面。
在感官人类学实验室的大部分电影里,声音以一种接近无言的方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在《利维坦》中,声音通常是雷鸣般的。声音艺术家Ernst Karel指导着这部电影的声音部分,他与人合作完成了这部电影的大部分混音工作。在《利维坦》中,他和一个声音特效师Jacob Ribicoff将机器的工业喧闹声和GoPro浸入海里发出的声音结合在一起。
对于《利维坦》做出的所有在视觉效果上的新尝试和创新,探求电影背后的问题是一项严肃传统。它追寻一种新的视觉呈现方式,追求相机作为工具在捕捉真实和提高感官方面的极限。这一点,能够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苏联大师吉加•维尔托夫(《持摄影机的人》导演)在构思相机作为一种全知,逼近完美的《电影眼》中做出的尝试。
《利维坦》看上去,听上去都不像一般的纪录片,它更像一部讨论艺术的电影。它推动了洛迦诺的狂欢和罢工。在首映式上,Paravel女士介绍这部电影,称它为“一个怪兽”。放映之后,她戏谑地回答了关于拍摄过程的问题,但拒绝对其含义做出固定解释。
她说:“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部电影是关于什么的。”
通过使用多种类型的摄影机(包括小小的GoPro),Leviathan骄傲地向这个世界宣布,电影行业里对于记录图像的机器的运用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当屏幕上的影像不再是精雕细琢,当屏幕外没有细心设计好的机位与走位,这些粗糙的、令人疑惑且恐慌的画面为这部纪录片带来了一种超现实的、后人类主义观感。Leviathan的摄影艺术不仅强调了“直接电影”的纯观察模式,更突出了观众在一部电影里的参与感——甚至说与被摄影物体的互动感——的重要性。
轻便的摄影机的诞生让电影的拍摄地点不再拘泥于搭建好的摄影棚,而在这部电影里,电影制作者们把摄影场所安置在一艘捕鱼船上。Leviathan并未像那些追求以情节来吸引观众的电视节目一样刻意美化捕鱼业,它选择将观众带到船上,让他们来感受捕鱼业的现实。
极度的失衡感从第一个镜头就开始作祟,一大半的画面都是漆黑一团,唯一有光亮的部分却在一刻不停地移动。当我们勉强能看到渔夫站在船的一侧收网的时候,随船晃动还不停转向的镜头带来的晕眩感和混乱感填充了整个屏幕。在这样不安的视觉体验下,整艘渔船看起来一团糟,甚至连这个镜头也糟得让人不想再看。
然而摄影机不会因为你的反感而停止“破坏”你的观影体验,它继续飞快地移动,以此来捕捉渔船上所有细微的动作。它好像一双眼睛,属于一个从未登上过渔船的人,而这个人想要认真品一品这里的每个细节。这个镜头——这个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的镜头——直截了当地宣布了Leviathan的态度:它想为观众提供的是一种虚拟现实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包括你每分每秒的不安和煎熬。
但是,Levithan想要呈现的可不止是这种在船上的“局内人”的视角。摄影机的位置,尤其是它的角度,向人们介绍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观感,强烈要求观众找出他们的共情心。
当GoPro随着渔网潜入海水的一刹那,我们看着波浪涌向屏幕、听着水潮撞击机器,由此开始了这趟共情之旅。这一次,我们不只是在船上颠簸,而是在凶猛的大海里遨游。对周围事物缺乏认知的事实会让你迅速感到紧张、焦虑,甚至产生深海恐惧症。当想到自己完全有可能像这样被困在深不见底的海里,你无法和往常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屏幕前欣赏这些画面。
接着,摄影机被放在了无数瞪大双眼、张大嘴唇的死鱼堆里。与地面齐平的机器提供了鱼的视角,好似你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它们大概不是清醒的,然而你是。于是你开始观察这些可怜的鱼,它们堆叠在一起,死气沉沉。
突然,有一条鱼开始在你面前活蹦乱跳,可跳着跳着,它又回到了最初的奄奄一息。那一瞬间,想要拯救这些生命的冲动就像被火星点着的森林一样燃了起来,但不幸的是,作为观众,你没有任何行动的权利——你甚至都不曾有过移动自己视角的权利。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这个残忍的镜头结束。
这个摄影机的角度让人对鱼的共情满溢,但观众被迫坐在这里观看而无法以实际行动拯救它们的事实让人焦躁难耐。这样的摄影方式带来的是瞠目结舌的视觉效果,更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观众是如何被摄影机控制,鱼就是如何被人类操纵。
影片的后半段里,摄影机的视角渐渐从经历捕鱼的两方转化为冷静而客观的旁观者。但是,刚开始的镜头并不是以物理上的远离来实现“局外人”的观察角度,而是坚持着一种不可理喻的亲密。特写和大特写的交替使用强迫观者与捕鱼人、与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极度靠近。
这其中有个像显微镜一样侦测细节的大特写,拍过了男人手臂上每一道伤痕、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斑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捕鱼人所经历的风霜。它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或许应该跳脱刚才对杀鱼人的憎恶、暂时将他们的“残忍”放置一旁,因为换个角度看,这只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谋生之道。
此外,摄影机花了大量时间刻画捕鱼人的某一个身体部位。我们静静地观察他们,看着他们以令人震惊的效率剔除贝壳的手,看着他们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们像机器人一样移动的手臂。无论一个镜头有多长,他们始终没有停下自己的工作。这些特写展现的是没有灵魂的超时劳工,是为捕鱼业而生的不近人情的流水线。与之前在鱼的视角里产生的强烈不适相反,这里的视角强调的是人的无血无肉无灵魂,以此反抗捕鱼业中对劳动力的过度剥削。
为了强调“观察”这个事实,电影制作者甚至为我们提供了他们所能达到的最远的、最客观的角度。摄影机被置放在船的桅杆顶端,像上苍俯瞰地面一样俯视着船上的一举一动。人类在画面里很渺小,看起来脆弱无助、易受伤害。从这个高度看,捕鱼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渔网打捞上来的动作,像极了毫无希望的挣扎,好像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他们也只能收获那么一点点利益。
除此之外,只有渔船是被灯光照亮的,周围的海面全都黑得看不见。这个画面本身创造了一种极具戏剧张力的情形,好像这些人都被困在了舞台的聚光灯下,无法自救;而此时,他们所做的事似乎也少了一丝残酷、多了一丝可悲。
Leviathan独特的放置摄影机的方式与不停变换的视角为观众提供了多样化的视觉体验。它的摄影风格揭示了每个捕鱼业的残忍角落以及其对自然造成的伤害。它同时也在提醒着观众:这世界上有很多种角度供你选择,而你的态度和观念完全取决于你选择了其中哪一个。
真是太恶心了,丢在死鱼堆里滑滑腻腻又浑浊,跟着水流荡来荡去,冲击来冲击去的感觉,好像自己也要死了一样。我好讨厌那种尸体周边的滑滑的液体感觉。那种死鱼随着船体摇荡冲过来冲过去的啪叽啪叽的声音真的是太触觉了。
到处都是血,红,黏黏的他们穿的工作服,那种雨衣质感的围裙外套,上面都是那种黏黏的液体,又有点浑浊,有点凝固粘稠的感觉。就是那种黏黏的,被拿水冲洗过后还会冲出泡沫。
我就不喜欢那种黏黏的感觉,其他还好。
看到他们脸上都黑了整整一圈的眼睛四周勾刻出的皱纹,完整得像雕饰,时不时又有流淌下一滴的汗水,才知道粗糙地活着是怎么一回事。
叼着烟。嘈杂的英式摇滚在轮船轰隆隆的、海浪啪啦啦的背景声音当中沙哑。
摄像机丢在水里。——关在海水里面的声音,咕隆咕隆的恍如隔世,但是其实又在耳朵旁边很近很大声,好好听呀,好好玩呀。
船冲击水浪的声音沙沙的,好好听,又大声又吵。
好多水星,好多料,还有一些像贝壳一样圆圆的扁扁的东西,有些像章鱼一样的东西。好好玩呀。不过我估计就是那种喜欢看生物纪录片,不喜欢去实地看动物,也不喜欢去摸它们的人吧。因为实际的那个场地肯定是又腥又臭又脏,我碰都不想碰,摸了还得害我去洗手浪费水。不习惯,不习惯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面,只是喜欢看而已。喜欢围观,就像宁愿看小说也不想去过小说那样的生活。就觉得麻烦。
贝拉·塔尔的电影发展了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静物空间,河濑直美与阿彼察邦的幽冥影像延续了安东尼奥尼主观视点对脱节空间的衔接,弗兰马丁诺·米开朗基罗与菲利普·格罗因则对安东尼奥尼及小津安二郎的空荡空间(空镜)进行了拓展。在这三类空间-影像之余(分别是生成-物、虚弱之人、动物),我们仍需要最后一种类型:生成-不可感知。这种新影像的创造不再出自剧情片,而是纪录片。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Harvard Sensory Ethnography Lab)在二十一世纪所开拓的人类学视角的新型纪录片,诞生的正是空间-影像的最后一种形态:液态影像。
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
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由人类学家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Lucien Castaing-Taylor)在2006年开创,这一机构跨越了学术与艺术,将人类学部门与视觉环境研究结合在一起。在最近几年,这一机构出品的纪录片在各大电影节参展并获奖,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它的一个观念将人类学的视角介入于纪录片的摄制中,捕捉“琐碎而未知”的生活,让纪录片成为“理想化的适合捕捉变动着的生命体验的媒介”。正如卡斯坦因-泰勒所言,他们”认真对待艺术,试图将艺术置于真实之轭下。”
由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出品的电影包括卡斯坦因-泰勒与Ilisa Barbash合拍的《香草》(2009),一部记录加拿大牧羊人日常的电影,Véréna Paravel’s 与史杰鹏(J. P. Sniadecki)合拍的《外来零件》(2010),聚焦皇后区的一处垃圾中转站,也包括Pacho Velez 与Stephanie Spray摄制于尼泊尔的《玛纳卡玛纳》, 史杰鹏摄制于中国的《人民公园》(2012)、《玉门》(2013)和《铁道》(2014),其中最有名的非卡斯坦因-泰勒与维瑞娜·帕拉韦尔合拍的纪录片《利维坦》(2012)莫属,这部电影在当年的洛迦诺电影节上获得了国际影评人奖。这些作品具有相似的特征,改变着我们对纪录片的传统观念,纪录片不再只是客观记录,更是对现实世界的真实体验。
生成-不可感知
一切都得从最早的作品《香草》说起,这部记录加蒙大拿牧羊人的宏伟编年作品初看起来虽然与传统的纪录片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都是以客观的视角对日常的现实进行纪录,但下面这个举动暗示着已然发现的转变:在拍摄过程中,为了获得更强的真实性,卡斯坦因-泰勒就将相机绑在身上,混入羊群中进行拍摄。原本作为观察者的持摄影机之人此刻正转而融入被观察者的群体运动中,这种观与被观之分野的弥合与我们在弗兰马丁诺·米开朗基罗的电影中看见的情形相似。两人都使摄影机镜头模拟羊的感知方式,而这正是我们上一章所分析的空间-影像的第三种形态:静观影像。
待至《利维坦》,这一情形被一个偶然的因素深化。在第二次前往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德的海岸小镇进行拍摄的过程中,因为一台相机不小心遗失在海浪中,这使得电影人尝试使用一种更为轻便的可捆绑相机——GoPro,这种相机在极限运动爱好者中广泛使用。正是GoPro的使用,一种记录的革命悄然发生着改变。这样,《利维坦》就将《香草》里把相机捆绑在羊身上的模拟实验更加推进了一步,它被绑在渔民身上,扔进死鱼堆里,用胶布绑在木杆上放进海里……《利维坦》的这种多角度的分散拍摄使得观众不仅能感知到人为视角,还有鱼、鸟等动物,甚至自然物(水、风)。
对于观众来说,这不再只是生成-虚弱之人(大海的环境远远超出了他的反应能力)、生成-动物(鱼、鸟)、生成-分子(水、风),更是生成-不可感知。因为“生成-不可感知标志着被缚的自我的疏散点或幻灭点,它们融入背景,融入中间地带,进入地球自身的内在性和它的宇宙共振中。”(《后人类》,202)在《利维坦》中,观众不再能分野文化与自然,一切经验在强力的自然面前都宣告瓦解,留下的只是一种视觉与听觉的体验,那种击穿感官序列,将身体流变为一具无器官的身体。而这正是《利维坦》带来的启发,它第一次放弃了导演在电影制作中的强力地位,同时也让摄影机消失不见。它好似诞生于无,却又被引向无穷,正如导演所言:“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部电影是关于什么的”,这是一部纯粹用来体验的液态电影,是空间-影像的最后一类代表。
史杰鹏与他的电影
暂时不再有可能出现比《利维坦》更为极端的电影,我们已经提前进入了“拍下即是作品”的新时代。完成一部传统电影所需要的导演、演员、摄影师、布景、道具、配乐等已经象征性地宣告瓦解,只要你有一台轻便的GoPro,那么你就可以做任何事,你可以将其绑定在任何运动的物体上,然后,整个自然就会自动映现入机器,并自发地形成为一部电影。但这只能是一个极端例子,它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对电影之未来的思考。电影还是只能按照传统的模式制作,即便同样是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出品的作品,也没能部部都做到像《利维坦》这般极端,但这些作品仍然带给我们思考空间-影像的新思路。
Pacho Velez 与Stephanie Spray拍摄于2013年的纪录片《玛纳卡玛纳》,是将摄影机放置在一辆通往玛纳卡玛纳山脊的缆车上,并用固定镜头拍摄下搭乘这辆缆车前往玛纳卡玛纳神庙祈祷的朝圣者。这些朝圣者包括最为日常的组合:老人和小孩、捧着鲜花的妇女、吃冰激凌的两个老妇、祭祀的动物与朝拜的人……全片由11个固定长镜头组成,无疑会让我们想起阿巴斯的那部杰作《十》,同样的拍摄方式,同样让导演“消失”来还原现实的复杂真相。所不同的是《玛纳卡玛纳》作为一部彻彻底底的纪录片,翻转了看与被看的逻辑,如同锡兰在《小亚细亚往事》一处车内空间创造的一个凝视镜头,来表现作为观察者的观众如何“反被凝视“的过程,从而给人奇特、不寒而栗的奇妙体验。 这是主客体关系的消解在空间-影像中更一步深化的例证。
除卡斯坦因-泰勒外,史杰鹏是感官人类学实验室另一位重量级人物。史杰鹏在哈佛完成的社会人类学博士学位,同时也是感官人类学实验室的成员。除在美国拍摄《外来零件》之外,他在中国拍摄了好几部长短不一的纪录片:像《人民公园》(2012)通过一个78分钟的“介入”长镜头纪录成都人民公园在某个热天午后发生的现实生活,《玉门》(2013)将虚构手法融进纪录片,重塑了玉门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他在2014年拍摄的《铁道》,纪录了在中国人民在铁道上的生活百态。摄影机以一种流动的感知方式“触摸着”火车上的芸芸众生,如同那列永远在行驶的火车不再有开始与结束,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处在流动生成中的液态影像。
近代最重要之一。不像看電影,像走進一場演唱會(重金屬?),撼動的不只是眼睛跟耳朵。5/13新光三刷(之前都在電腦看),不只是當代電影眼,也是當代電影耳(GoPro單聲道,化劣勢為優勢),如何與當下encounter,再找到獨特的形式產出,是SEL的核心精神。這次重看,也強烈感受到訪JP時,他可能暗示的「無人性」。可是同一時間,也深深震懾於奠基於無人性上的官能的恐怖感。
更新的视角,更与众不同的体验。未必好看,首先是不同
Lucien Taylor的又一视觉自然暴力片。调得昏天暗地杀戮饱满的色,Gopro拍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镜头,在是人是鱼的自我辨识间反复修正ethnography对“otherness”的概念--这是学者电影与art house的最新尝试。
迄今最极端纯粹的纪录影像,非生物视角(无视点),自然声,剧本构图调度布光全凭自然界/神之力来完成。摄影机被绑在渔民身上、弃置在甲板上、扔入水中随波沉浮。不过,最实验的作品也没能真正摆脱主观加工与理性选择,剪辑和混音工作便是如此。| 男人看电视的固定长镜&海天倒置中的群鸥。(9.0/10)
巨兽是捕鱼船,还是人类代表的终极大杀器?在我看来都不是。镜头完全贴在人身,鱼头和船首,制造了一种被黑暗笼罩,无法洞察整体全局的影像压迫感。导演当然是故意的,有些故意抖和无端黑,是有意识的加工选择。至于它要表达什么,它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你自己去看”。
越回味越神奇。★★★★
我知道你们想说这是大烂片,我第一遍看完也想差评,摄影师我帮你扶稳镜头好吗;第二遍几乎所有镜头都喜欢 - 我感觉我就站在那里,并且感受到这样的生活,尤其在他们在腥湿海风中停下来点根烟的时候; 后来越看越喜欢,我基本可以一整天都在循环看
这里仍由诸神主宰 他们的法力无边
简直是soul shattering experience,直接把我吓到应激反应全起。这些视角不属于人类,属于死物,属于其他生灵。不该被人眼看到的影像被人眼拍到看到了,我们成了什么?
欢迎进入"拍下即是作品"的新时代。这种画面电脑做不出,过去只能靠画,现在既然已经拍出,说明革命正在发生。家卫老师赶紧用这个拍部剧情片,感觉会炸天。
船作為海中獸一目了然,捕獵、吞噬、消化、排洩過後,鏡頭開始重新聚焦於船員身上,縱橫臉上的不知是汗是雨是海是淚。船若是那獸,試問其中的人為何。一下一下對鏡頭的撞擊都在說明,這一切並不與你無關。船員昏昏欲睡之間,我在想或者重點不是人在究竟是甚麼,而是人其實可以決定自己是甚麼。
在船上历时六周,可以看出两位年轻的导演为了拍这个片子很吃苦。看了片段也还挺吸引人,一个小型摄影机绑在(估计是)船的链子上,时而沉在水下时而在水面上,天上有数目巨大的飞鸟。但问题是,拍成短片应该就够了,干嘛整这么长呢?也没看明白想表达什么啊?现在谁都能拍电影了但这样真的好吗?
我觉得屌爆了,绑在渔船各个位置的摄像机固定机位创造出巨兽意象,从眼到胃到消化道的过渡,最后镜头又回到渔夫上(并且,巨兽有趣且嗜血,但人作为驾驶者却是干净无趣的)。在渔船两侧飞行的海鸥和一大群粘附在渔网上又逐渐脱离的海星作为无意识的景象模糊了海天人船四者的界限。
逼格大杀器。沉重暗黑格调下,聒噪的群鸥浮沉在滔滔狂狼,枉死的鳕鱼冲刷锈迹的兽胃,疲倦麻木的渔民重复满足怪物的食欲。人发明出高效的生产线,这条线一端是让商人揪心的产值,一端是海洋的痛苦。虽然屠戮万物,但利维坦毕竟是海洋秩序的重心。然而渺小贪婪的人类,能扮演好毁灭与兴盛并重的角色吗?
片子粉碎了纪录片的一切手法,完美的展现出了自己的一种独特韵律,镜头的每个上升下降,前进后退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精心雕琢。怒海波涛,无声杀戮,一切都那么迅速安静,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PS:看完后一段时间内估计都不想再吃海产品了】 8.7分★★★★☆
毕赣推荐。
实验性
上天入海的蝼蚁镜头,硬是将普通的海上作业拍成了造物史诗。渔船机械铁链仿佛行使神迹,捕罗万物,各种海鱼贝类的挣扎肢解与血水洪流被无限放大。通过气氛上的强烈对比,就连船员说笑洗澡和看电视打瞌睡都仿佛成了某种神秘难解的宇宙规律,颠倒上下的夜行海鸟犹如幻梦,感官震撼之极
快要在血水中溺斃的感覺要比滿肺子塵埃的感覺來得還要強烈。
像刀划破鱼腹,这部电影试图划破某种“观念”。但通过字体的选用、相机角度的选择我们知道作者还是陷入了“勇者斗恶龙”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