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恋恋风尘
这种或逃避现实或寄情虚幻或空洞乏味的电影情形,在80年代台湾新电影出现以后开始了变化。在87年发表的由詹宏志策划撰写、众多电影人签名的《台湾电影宣言》中,我们可以明白地听到对另一种电影的呼吁“我们认为,电影可以是一种有意识的创作活动,电影可以是一种艺术形式,电影甚至可以是带有反省和历史感的民族文化活动!
2 ) 穿透了时间的光
翻到去年侯孝贤电影回顾展的笔记,当时想好,看完后要一部一篇,全部写出来。结果,由于惰性发作,最终只写了《戏梦人生》一篇(http://movie.douban.com/review/5515558/)。
第一次看到有人边看片边做笔记是在香港国际电影节,后来发现,上海影响学派三个人也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赶了这么多场次,遇到做笔记的还是少数。
说是笔记,无非摸黑写下来的关键词和个人标记,也算银幕重逢的日记。时隔一年再整理,发现不大跟得上当时思路,只能将就成文,反正也不是媒体稿件。
回忆这部《恋恋风尘》,总是记得开场的平溪线小火车。火车穿行在山脉间,隧洞一个接一个,总会有走不完的错觉,就跟眼下的人生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可能不知道它会在哪一段和哪一站停下,更不知道它最后会驶向哪里。
当火车冲破黑暗,出口由一个小亮点变成一片白茫茫时,骤然变化的光线成为电影带来的第一印象。光线明暗,它恰好也是我对《恋恋风尘》视觉风格的整体印象,好似昏黄朦胧的老照片。而跟《童年往事》、《悲情城市》一样,片中也出现了一次停电,电影放映被迫中断,黑漆漆一片,阿公点错蜡烛放成炮。更多人记着的结尾处,一个大远景,厚重的云层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有片阳光又穿透了云层,它们落在了远方的山脉上,在陈明章的吉他声中,慢慢游动着。
明与暗的组合,明明暗暗的交替变化,它们制造了白昼与夜晚,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与变化,也湮没了阿远和阿云(电影的第二个镜头)。这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终归还是没有抵挡住看不见的时间洪流。时间是十分车站的信号灯,也是片中多次出现的钟表,在台北车站、在父子手上。侯孝贤没有明确告诉观众,时间意味着什么,但时间打败了这对恋人。它像水上的波纹,也像空谷的回声,它可以是一千个信封,也是麻烦连连的落地番薯。
在那些不加提示的时间跳跃中,有时是黑幕的淡出(恰好是光线和时间的神奇关系),许多时间事件被省略掉了,需要自行拼接。我也坚决认为,《恋恋风尘》正是一部关乎时间的电影。回家的山道、吊桥以及高大的浓绿山脉,这些静谧的空镜头间隔十几分钟出现(具体于电影时间大概是几天、几个月到几年)。山脉是画面中的静物,人在移动,看不见的时光也在流动。观众跟着列车和电影,做一趟时间旅行。
这片土地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充当了电影的主体背景,它是阿远和生命成长的联系——挥不去也斩不断。它也是侯孝贤电影里乡土经验的重要组成,而非如今台湾电影里的风光明信片,千篇一律。即便去了台北,阿远依然有几次往返。在一次次回家和离家的过程中,《恋恋风尘》触及了乡间到城市的变化,又借时空的变化道出了这段恋情的背景。如果一直生活在乡间,这对恋人不可能遭遇大的冲击变化,所有情况都在他们的掌控当中。然而,当背景置换到大城市,两个人的处境就变得弱势起来(尤其是阿远),这份恋情的不确定因素也随之剧增。有趣的是十几二十年后,台湾韩国的年轻人去服兵役,他们会主动选择和恋人分手。
我当然认为,《恋恋风尘》是一部太过东方的电影。之所以贴上东方的标签,不在台湾乡土,也不是来自民俗,甚至不单是阿远和阿云的纯净恋爱——没有拉手和亲吻。就像西方人眼中,很多东方人总是“害羞”的,敏感、细腻又不大容易敞开内心,那正如电影中的阿远。阿远和阿云从一出现就是一对模范情侣,电影省去了他们的过往,也没有交代到底是怎么个好法,更没有尝试我好你也好的渲染强调。一个背着米,一个看着书。走在路上,无需多言。这当然不是吴念真有意避开,更不是刻意压抑,在一代人或者几代人的经历体验中,美好的初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电影对阿远的成长经验进行了回溯,从他出生后的故事讲到了父辈的遭遇,用插入或闪回的方式进行补记。父亲、阿公还有老板的故事,这些内容的存在是否必要?也许不是。但是,当它们叠加在一起,那似乎也说明,再多的人生坎坷,最后也只是不足道的微尘。如果把阿远和阿云的人生比作一趟列车,站台的多次停驻就如同电影的数个片段。到了结尾处,他和她岔开了道,驶向不同的方向。
正如很多人提过的,《恋恋风尘》是一部以省略制胜的电影。你想看轰轰烈烈,这里没有。你想看儿女情长,这里好像也没有。你想看最通俗经典的罗曼风流,这里依然没有。纵然这样,《恋恋风尘》仍是一部爱情片(不可思议吧?)。吴念真不满《恋恋风尘》,原因在于看起来太不动人了。他设想中的初恋电影应该是感天动地,至少应该是煽人泪下。再看侯孝贤拍好剪好的《恋恋风尘》,内容闲杂,完全烘托不了初恋主线。
与早两年的台湾新电影相比(1983年到1985年),《恋恋风尘》舍弃了详尽的故事。就拿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做比较,《恋恋风尘》的省略和留白就显得特别突出。《恋恋风尘》有对文字的画面补充、突然插入的童年讲述,类似手法,杨德昌在1983年《海滩的一天》用过,但对侯孝贤来说,《恋恋风尘》是第一次,而且,他用出了意境和自己的韵味。
影片开场即有省略的出现,阿云妈妈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云说,她没赶上火车。那么,阿远和阿云又是怎么一起出现在车厢内还结伴归来的?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阿远等了阿云。
这样一个极为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正是《恋恋风尘》所不想点破的。你等我再我等你,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结果到最后,阿远没有等到来信,阿云也没有等阿远回来,嫁给了送信的邮差。积压的情感悲恸,令阿远无法抑制地大哭。
人们常说是时间不等人,其实是在漫长的时间面前,人是如此的脆弱和渺小。
《恋恋风尘》的省略也是逐层推进,像阿公敲打一副新拐杖,通过画面和画外音两次出现,提示的源头依然是阿云妈妈的两句话,爸爸在医院。台北站台上打翻的便当盒,一开始观众都不明就里,直到老板娘发难,方知阿远的工作以及困窘的生活境况。
除了往前的省略,电影还有往后的提示。上一段的写信引出了台北打工,打工生活引出了朋友当兵,写信来往引出了邮差的存在……阿云从家中带来了“金门种”的番薯,阿公种的。离别前,阿云忙着改衬衫(就是结尾阿远穿的那件),阿远看隔壁起了火灾,那就是所谓的生活启示吧。就说离别,电影里还有《港都夜雨》的送别(阿雄当兵),《诺言》的送别(大陆渔民)。
再回到开场,阿云说数学题不会做,阿远责问,为什么不说。阿远和阿云是青梅竹马,时间的力量已经让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可以对比杨德昌的《青梅竹马》)。不言不说,人们称之为恋人间的至高境界,那也是阿远和阿云的交流方式。在一起连打打闹闹都没有,两个人是那么安静。后来见不上面,索性更上一层,直接信笺交流。交流方式不变,但人是会变的。到了台北后,阿远对阿云的变化表现得比较抗拒,不时责备。男孩理所当然觉得,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阿云就应该还是邻家的样子。
不过从实际情况来说,非职业演员确实难以演绎出热恋的炽热滚烫,那索性让主人公跳过热恋的阶段,转而表现异常的平淡。如果说,在这些方面以及经不起特写表演,非职业演员有难以克服的劣势,只能用距离来克服的话。那在李天禄(饰阿公)身上,非职业演员又有长足优势。阿公是话多的老人,经常自言自语,那些干伊三妹的台词,吴念真这般的老手都写不出来。就连他往门口一坐,你会觉得,他就应该是坐在那里,坐榕树下都不行。
“不言不说”是电影人物的交流方式,也是《恋恋风尘》多次使用的技巧手法,不去正面表现,惜言语如金。阿远总是表现得沉默寡言,被印刷店的老板娘劈头盖脸一顿骂;阿远父子间的交流也没有太多的话,父亲和阿公的交流也是(可以对比吴念真的《多桑》,本片的父亲形象显得相当弱势,没有流氓气)。阿远接到兵单回老家,阿云车站送别,半分多钟的镜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好一个尽在不言中。电影要讲的就是初恋之殇,但整体氛围却是风轻云淡,完全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强烈冲突。
阿云刚到台北的一场戏,三个镜头交代了人物、事件、冲突,只有环境音却没有人物对白,简直就是仿默片的手法。弟弟来信说阿云结婚了,讲到阿公说缘分勉强不来、妈妈把准备多年的戒指送给阿云,镜头切到了天上流云(旧爱已逝),然后还是三个静默画面:一家人看着,阿远妈和阿云妈(不让阿云进门),阿云和邮差老公。然后是众人称赞的阿远服完兵役回家,家中没人,只有阿公念叨着番薯收成——他避开了阿远的情殇,也许是不想提,也许就是不值一提,这又是不言的人生默契。
《恋恋风尘》多次强调了电影经验的存在,一处是开场,回家路上看到拉起的露天幕布,有风吹着,一动一动。后来露天电影开放,李行的《养鸭人家》,突然停电。在台北阶段,阿远和阿云看着电影,恒春仔就在戏院后面画海报过活,一个藏身在电影幕布背后的私密空间。就连后来阿云在信中提到的,她和恒春仔、邮差三人去看了电影,把三张票寄给了阿远。
而作为一部电影,《恋恋风尘》又在《九降风》和《翻滚吧!阿信》被致敬,一段电影时光和另一段电影时光的相遇,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参见:我们都是见证 http://www.dfdaily.com/html/150/2012/7/25/830021.shtml】
3 ) 青春心事,无迹而终。
看《恋恋风尘》之时,一直在想,现在的侯孝贤在很多人心里,已经热得同岩井俊二差不多了吧!我不敢说我懂侯孝贤就比其他人要多一些,但如果一个人被其他人争先恐后地谈起时,正是误读最厉害的时候。就像很多人说岩井俊二,谈来谈去一部《情书》(或《花与爱丽丝》)、一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残酷青春、唯美爱情,似乎岩井俊二就是他们唯一的代言人。殊不知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不同于他人的,更没有人有能力将这不同的青春作代言。
我这么说可能会被很多岩井俊二的粉丝骂。但骂恰是无力找到自己的又一证明。当拼力去拥护一个人或一件事物的时候,其实正在不知觉地失去。岩井俊二最好的一部作品是《梦旅人》,他所谓的唯美与残酷两极并置的美学在这片子里差不多用尽了,后来的是力度过了,前面的是没到力度。如果不能将《梦旅人》作梳理,谈岩井俊二听来实在有点可笑。
《恋恋风尘》如果拿给一个从没在农村生活过的人看,可能看到的只是浅浅的一层所谓的忧伤,如风划过皮肤,有些想落泪,然后真的落了几滴,便认为感动了——其实,那是很表面的,就像一个南方人对北方的向往,说北方粗旷有劲道,却又接受不了北方人性格里的粗野——一句话,潜意识里的过滤,只想只愿留下想象中的好的而已。但实际上,好的和坏的,从来都是并存的。而好与坏,也从没有过绝对的标准。
影片最后阿远的阿公反复念叨的是:种番薯比种高丽参还要辛苦。我脑子里一下想起了很多过往。番薯我也种过,绿色的藤,还会开一种小花。过段时间,是要用一根长长的棍子翻藤的。如果不翻,养分会被藤吸尽,番薯便长得很小,吃起来不甜。翻藤不是件浪漫的事,起初干起来,很轻松,但要不了一沟,身体就会疲惫,另加动作的反复——可能要那样重复着弄一个下午,没一个人跟你说话,你只是为翻而翻。很单调,却又不得不做,不光那是父母交给你的任务。
其实从农村走过来的小孩子(懂事的小孩子)都明白,种庄稼不容易;而更重要的是,当你在收获的时候吃那些味美的番薯的时候,你会记得某个天气闷热的下午,你一个人在地里沮丧地翻番薯藤的场景,一沟一沟地过去,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还要小心蛇——很多蛇就藏在那一条条绿色的藤下,便成了一种食自己果实的美。
想想电影里的阿公跟我爷爷多像啊!他见我也无非那几句话,今年的和去年的,甚至和前年大前年的,都没什么鲜明的变化。重庆怎么样?习不习惯吃米饭?等等,像电影里的阿公。但他是我真实的爷爷,一个老农民,抽的永远是劣质的烟,关心的永远是土地、儿子和孙子。
比较起来,我该是农村小孩子中,相当不懂事了的。很多的事情,城里的小孩子可能永远都不会去考虑,但如果生在农村,那需要老小就用自己柔弱的肩膀去担。
就像阿远,他并非不欢喜念书,但爸爸的身体、妈妈的辛劳、正在念书的弟弟妹妹,这些都要去考虑。不是他非要去承担责任,而是他觉得,作为家里的长子,是不能太自私的。牺牲点自己的利益,只要妈妈爸爸、弟弟妹妹脸上能多些笑颜,是值得的。
农村的小孩在城里小孩面前,有天然的自卑。不管成绩多好自己多优秀,在那些一无所是的城里小孩面前,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第一次去城里时,真可说处处在意自己。而在城里好几年,某些东西仍是放不下。总觉得自己很愚蠢,衣服穿得不像衣服,说出去的话不像话。——当然,这些东西《恋恋风尘》里没反映。侯孝贤另一部作品《风柜来的人》对此说得很透。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麦当劳的时候,紧张极了。看起来比我小很多的小孩子熟练地掏钱买可乐买汉堡,我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我想干脆撤出去算了,不吃了。想想《风柜》里那几个少年,也是时不时紧张地拉着自己的衣脚,我就有心酸又安慰的感觉涌上心头,而这些,怎是那些城市出生城市长大的小孩子能体会地呢?
还有爱情。
阿云结婚的消息传到阿远的耳朵里时,他无力地躺在床上,然后是伤心的眼泪。失恋的故事人人都有,但农村少年,尤其如阿远那样的少年,是把爱看得很重的。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孩,转眼为了别人妇,难过涌上心头是小事,受不了的是某种对土地的背叛——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远,也许农村孩子也在城里混日子,但让他最想流泪的,永远是操劳的父母和给予他粮食的土地。——
我不知道浪费粮食是否可耻,我现在不自觉地经常浪费粮食,但如果能吃勉强吃完,我会把自己所点所做的食物(哪怕不好吃),尽量吃完。
大概小学四、五年级时,我有个姐姐同一个城里人结婚了,消息到我这里时,我有种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变了形的难过。虽然她是我的姐姐,但阿远的悲伤,应该是与那时的我相同的,虽然,那时我不过十多岁。
侯孝贤的早期电影,并非简单意义上的青春片。它里面牵涉的另一种对土地的情感——大陆——是最不易引起我们的注意的。这部片子里也有此细节:一家广东的渔民遇难,几个台湾兵友好地给予他们帮助。这种情结,放在现在喜欢侯孝贤电影的人那里,通常就被简单地刻意地忽略掉了;或者,读解起来,也是随意的青春一种而已。——那怎会是青春一种呢?其实那是很痛的伤口。大陆就像是对立的城市与农村中的农村,台湾不该对它遗忘,更不该对它伤害,因为养育我们的,永远是土地。——这些,侯孝贤说时,是相当隐忍的。
所谓青春心事,无迹而终,只是一种粗略的浅读。隐藏在这无痕迹而终结的青春背后的,实则相当沉重,有时都不忍说的东西。
4 ) 恋恋风尘
挺喜欢侯孝贤的电影,修复版的观感还是舒服许多,大师就是大师,现在看来有太多电影都借用了这部的故事外壳,却没有一部能超过,对懵懂般初恋的处理恰到好处。如此缓慢的叙事大概没有几个导演能做到让人不厌烦,除了几个长镜头,几乎没有炫技手法,每一帧画面都让人怀念起故乡来。王晶文和李康生太像了。
5 ) 再见少年,恋恋风尘
满心写满决绝的时候,在一个下午第一次看侯孝贤的片子,放的是《童年往事》,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地下室里一个人坐在屏幕前,几度昏昏欲睡,直到影片结尾,年迈的外婆不知何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看到把她身子翻转后身下那一抹早已干涸的黯红,才觉得忽然间醒过来,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 暗想这个沧桑的英文名,隐约中感到某种安详或者从容却又同时不甘,怎么能如此冷静地旁观,安静地讲述?我要的是那种刺目而挣扎的当下,阳光灿烂的日子,少年杀人事件,腐烂在心底,笑容绽放在脸上,连同我所有不可一世的小小孤独。
然而我那时却没有真正看懂侯孝贤
至于今夜,近乎强迫地让自己又重新在深夜坐下,试图找回那种暂时抛开一切只想眼前之事的感觉,还是因为侯孝贤,因为昨天晚上看了他的《恋恋风尘》(dust in the wind)。少年人在大时代里的情,17岁。两人站在火车末节车厢看经过的风景和隧道飞一般向身后疾驰而去,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没有暧昧,甚至掩藏了所有心底酸楚而青涩的温情,他后来去当兵了,她后来嫁给了每天给他们送信的邮差,一段让人唏嘘却也仅此而已的少年往事,却让我在许多个几乎静止的镜头下几乎有掩面哭泣的冲动。他去当兵之前的某夜,少年们围坐在路灯下的宵夜摊前,互相敬酒,谈论未知的将来,最后一起高唱起《港都夜雨》,终于让我真正明白了侯孝贤不可言喻的哀愁。这绝对是一种东方式的个人哀愁:含蓄,深重却又充满温情,彼此关怀。不管那盏路灯照耀于哪个时代,哪条路旁,最好的时光永远是个人成长历史上的那段过去时,路灯下互相敬酒的少年仍然只能从共同唱起的《港都夜雨》中触摸彼此的寂寞与苍凉。
我想起看到的一段关于侯孝贤的文字:“十二岁父亲去世的隔年夏天,吃过午饭,少年侯孝贤照例赤着脚,通过后门来到县长公馆的前厅,坐在墙上偷摘芒果。墙外面就是马路。通常小孩摘了芒果就跑,少年侯孝贤选择镇定地待在原地享受他的战果。整个街道非常寂寥。远远传来脚踏车吃力轮转声,声音如此微弱,分不清脚踏车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树下面是一个独立世界,有人出来转一圈,一会儿又不见。坐在树上的少年侯孝贤清醒地感受到微热的风,安静的蝉声,人的活动。他突然感到寂寞。好像时空整个凝结在那里。这个印象一直到他长大开始创作,成为他作品最重要的基调:一个俯瞰人世的旁观者。温暖,但带着距离,所以绝对的清醒。”然后我想起那些独自走在这个异乡城市街道上的夜晚,灯光妩媚,夜色迷离,如果走在河边会看到夜晚灯光映射下的波光粼粼,于是往往在某一瞬间感到悲从中来,无比孤单,尤其是在月亮逐渐显得苍白的季节。直到重新看到候孝贤,我终于发现,那个偶然时刻的孤单,也许就叫做风尘。
开始懂得风尘的时候,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那份平静与从容。
世间并没有那么多阴暗跟颓废,在整个变动的大时代里,
生离死别变得那么天经地义不可选择,像河水涓涓而流……。
——导演侯孝贤
6 ) 都会经验,间歇,及灵性风景
都会经验,间歇,及灵性风景
——关于侯孝贤电影《恋恋风尘》
《恋恋风尘》(1987),侯孝贤借用吴念真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作以视听讲述,被很多观众喜爱,因其微妙而简洁,反戏剧化叙事,含蓄隐忍的人物描摹,占据大篇幅的固定摄影机,宁静悠远的空旷景致,安然且感伤的音乐(陈明章所作)。但淡定和克制表象下,日常性中隐隐有不安潜流,诡异,超现实,甚至略恐怖,关于被损伤或毁坏的身体。如阿远梦境(可视为混杂记忆或幻觉)中的煤矿事故及父亲的受伤;阿远的台北老板回忆“二战”时去南洋为日本人打仗,被困丛林及背人手骨回家的经验,及恒春仔在医院描述他伤残的手指和可怕梦境。
这种不安,还体现在片中年轻人(尤其女主角阿云)的隐晦努力——摆脱传统家庭、社会规范及期望的束缚。乡村女子阿云看起来温驯,安静,被动,需要照顾(似乎是中国传统意义上被理想化的典型“好”女子),但她也许比阿远更容易适应都市生活。她不动声色的反叛意识被都市经验推波助澜:她禁不住劝诱,与男生喝啤酒;在阿远和恒春仔面前脱下白色衬衫,让后者在上面画一只孔雀——这一举动几乎可被诠释为阿云挣脱束缚的外壳,显露真实自我:尽管看似柔弱不堪,实则向往自在,且自有主见。这一场景,已预示她后来的决定:事先不知会家里,离开阿远,嫁给邮差。往返于都市(台北)与乡间(九份)的漂泊生活无可避免改变年轻人的命运,他们彼此的关系,及他们与周边环境的关系。
都市生活中这种不稳定及不可预知的潜流还包括严格规范化的都市时间及日常模式中的偶然性,如阿云工作的服饰社对街的突发火灾(侯孝贤拍摄时偶然撞见,更强调其偶然色彩)。不同于乡间以民俗标志时间(如鬼节),工业化的都会时间永远严格而冷酷。台北火车站的时钟在片中出现两次,分别于重聚与分别的场合。第一次在第15分钟左右,阿云自家乡来台北,阿远去接她。第二次出现于第75分钟左右,阿远当兵前离开台北返乡,阿云去车站送他。两个场景中,摄影焦距较短,聚焦于两个人物,而背景略模糊(几乎如投射在银幕上的朦胧背景)。这种视觉印象为观者提供一种幻觉:人物与他们周遭环境似乎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彼此隔离。另一类似处理的场景是阿远和阿云在小巷里寻找他们被偷的摩托车(约出现于影片第44分钟)。背景虚焦处理,移动镜头,几乎有一种法国真实电影(cinema vérité)的现时性和自发性。这些场景暗示阿远与阿云依然疏离于都市公共空间与社会秩序,尚无法完全融入其中。他们在自己的都会临时住所和工作空间中显得略微放松(尽管这些空间看来也很压抑,如阿云监狱般的服饰社,阿远电影院后简陋的宿舍),这些相对私密的空间,从另一角度说,又将他们与都市的外部世界隔绝开来。
但《恋恋风尘》中表现的都市空间远不如《风柜来的人》(1983)中的高雄视听冲击强烈。主要人物工作和居住于这个急速变化、发展的城市中比较老旧的社区,片中绝少出现奇观性的都市风景和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年轻人喝酒聚会唱《港都夜雨》的夜市大排档,更像日益规范化的都市生活中残留的传统市井活力)。偏僻后巷中,阿云工作的裁缝店专为戏剧演出做戏服(中兴戏剧服饰社);阿远先在一家庭手工印刷作坊打工,后为一藏在后巷的店家送货;恒春仔为一家老影院画电影海报和看板,而这影院似乎也在苟延残喘。这些来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维系着乡村式的亲密群落关系,根据各自的地域同一性,及身处都市边缘的彼此认同。
苏联电影导演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使用音乐术语“音程”(interval)来阐释他对电影中节奏韵律的理解:音域之间的短暂间隔,使得节奏更加丰富动人。《恋恋风尘》中丰富视听元素构成的多维层面,完全可以“音程/间隔”来诠释。固定机位与镜头运动(片中约有7处摄影机运动,有轨道和横移镜头,如在影片开始的火车上,矿坑中,及在影片第60分钟处,一个自阿远摇到阿云背影的镜头构造出远比切换更为动人的主观空间,与《童年往事》中阿孝注视吴素梅背影的镜头用法相似)的更替,同期声场景与有音乐伴奏场景的更迭,以及沉默、间歇,及无声源音乐(extradiegetic music)的彼此间隔带来的表达力。最好的范例莫过于阿远在金门收到弟弟的信告知阿云已与邮差结婚的场景。弟弟的旁白消失后,接下来是五个穿越不同时空的无声固定镜头构成的46秒钟蒙太奇段落(自100’23至101’09):1. 阿远家乡、九份小村中沉默的云与树;2. 阿远的家人在台阶坐成一排,安静凝望;3. 阿远与阿云的母亲站在一起;4. 阿云与邮差丈夫站在另一处;5. 一个空镜头描述金门的早晨,阿远服兵役之处。这些割裂的电影时间与空间,抑制了人物交流、情绪流动的可能性。接下来是一个长达44秒钟的固定中景镜头:阿远在床头放声痛哭,情绪爆发。之后的长镜头,包括熹微晨光中沉默的云与树(约8秒钟),淡淡的、忧伤的笛声出现,摄影机随之向右缓缓横摇;38秒钟后,更强烈的吉他声渐起,融入笛音与摄影机运动,音乐如同由听觉远景镜头叠印为特写,累积视听效果,强化情感表达。音乐渐止,无声影像停留4秒钟。蒙太奇段落结束。这种间歇的美学与情绪效果,除了偶尔的声画不同步,也由不同层面的对比与呼应构成:静止/运动,声音/影像,有声/沉默,这些设置,都强化此段落及整部影片的视听节奏及升华的表达。
在上述段落中,音乐的重现与极富上镜头性的风景互通款曲,也使得风景空间充满情绪,灵性起来,是为“一切景语皆情语”。它也因此有了不同节奏和时态,凝固中隐含流动性。片中的长镜头中,人物往往占画面比例极小,完全融入空旷山水之中。在这些流动的风景画中,人物作为主体并未被赋予优于自然环境的位置,而是和谐的有机体。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似乎很难在都市中寻到,无论何时城市街道在同样多情音乐中出现,多是空空荡荡,人迹难寻(阿云出现在其中一个空镜头中,在清晨的灰楼阳台晾衣服,这或许暗示她融入都市生活与空间的能力)。然而,这些被浪漫化、理想化的乡村风景画面常常被当地人的苦难和被城市雇主剥削解构。当李行的“健康写实主义”电影《养鸭人家》(官方版本的被美化的乡村生活)在村里的空场放映,银幕下并置的是一个年轻人被城市老板虐待的故事,一个反讽的版本。
这种穿越不同媒介和层次的自我映射元素(尤其关于影片中的电影院、电影放映或戏曲演出),在侯孝贤其他影片中屡屡出现,如《风柜来的人》、《戏梦人生》(1993)和《红气球之旅》(2007)。《恋恋风尘》中除了屡次出现电影银幕,阿远看到的电视屏幕中矿坑中的运动影像似乎有种向心力,将观者注意力吸引到昏暗的隧道。这些间接通过电视屏幕展示的影像(我们与阿远同在安全的房间看电视)与充满整个银幕的摄影机直接拍摄的影像(我们似乎与摄影机同在隧道内),唤起截然不同的观影经验。
片中其他重要元素及主题也颇有趣,比如,信,及写信在人物日常生活中维系超越时空的联系的重要性,几乎被仪式化(邮差的介入,也颇有戏剧性)。作为叙事与形式动机,屡次出现的火车镜头,长驱直入山区,似乎在侵入深山的自然空间,使得都市和乡村彼此渗入。实物(objects) 作为沟通手段与流通方式,在人物存在中的复杂意义(阿远的父亲给他买的手表及打火机——打火机后来被阿远送给大陆渔民;阿云给阿远做的衬衣;阿云给家人买的鞋;阿云在寄给阿远的信中夹入的内衣商标与电影票根;士兵们送给大陆渔民的录音机、磁带、肥皂、牙膏;阿远的阿公托阿云带到台北的番薯)。
黄仁在《联合报》的影评中如此描述《恋恋风尘》的结尾(服役归来的阿远,在葱郁山景中与阿公讨论番薯收成,结尾于淡然的空镜头,浮云飘过远山碧海):“大自然的生机,呈现出生生不息的诗情,浮云悠悠,淡淡哀愁,化为过眼云烟”。这些诗情,辅以怀旧情结。侯孝贤拍摄《恋恋风尘》时怀恋的吴念真的青春从前,及我们今日重看此片时怀想那个1987年的从前,使得历史泛起层层波纹。而侯孝贤悔恨,他的《恋恋风尘》与《悲情城市》,已将天然素朴的九份小村,毁为商业街林立的旅游景区。阿公送阿远去当兵,一路甩着鞭炮走下的石阶,已不复存在。
卡夫卡的一段话:你没有必要离开房间,待在桌子旁听音乐就行了。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用等,只要保持沉默就行了。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去揭开面具……
你也有你的阿云吧
悠悠的山间火车,月台的红绿灯牌,吃味精和牙膏的阿远,不要偷摩托车,夏日露天电影,把鞭炮当蜡烛点,喝醉后搬石头,放鞭炮去当兵,387天退伍期限,有毒的馒头,查无此人的信,照顾番薯的阿公…如此惆怅而恬静,恋恋风尘,是无悔青春。
世情何需刻画,时代怎能抒写,旁观方能客观,冷眼即是深情。膜拜不必媚外,大师就在台湾。
侯孝贤的片子,主题都是时光。 留意到“恋”字的繁简体变化,之前的心字底上有三部分,中间是言,两旁是丝,被小心包裹在丝裹里的语言,爱你在心口难开;后来简化成“亦心”,少了矜持和隐忍,但也算切题:爱只要一颗心,恋要“亦心”。 时光这东西很怪,看起来都只是滴答的一秒终,实则有着不同的长度,时光的速度和现在化程度成反比。像我这样长在县城里去大城市读书的人,被两道不同流速的时光激流裹携,迷失变得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成了DUST IN THE WIND。
镌刻着时光味道的片子,每一帧都慢得很舒服。看到最后,青山、阴云、信号灯由绿变红、空荡荡的站台,你便能猜到是阿远回来了。而竹马青梅的爱恋那么轻,不过输给一封封查无此人的信件。曾为你修补临行前的衣服连对面失火也无心去看,站台上不忍告别独自跑出车站。普通人哪曾轰烈,全部心思化于风尘中。
“查无此人”,只有风尘。
节奏的稳重清澈和无角度,让影片的大部分看起来很舒服,很闲散的注目。读书的,做工的,青涩初恋的,家长里短的,都正好拿捏到市井的松弛。少掉表面的戏剧化,却多了平实悠长:真实的生活不就是这样一言不发物是人非的么?另火车洞一节的绿很是另人心旷神怡。(DARKNESS-LIGHT-DARKNESS)结尾爷爷重复
那些爱,化作尘,散于风。
我喜欢这样云淡风轻的胸怀.一切的起伏跌宕都让它回归到自然中.自然拥有最博大的胸怀,能够包容一切.配乐很出色.尤其是吉他。
知名不具,查无此人。
80年代的记忆扑面而来。那些吃苦奋斗、那些两小无猜,最后都被时间拉长拉远,留下胸中生尘般的惘然。静谧的生活流电影,能看出侯孝贤对自己的镜头有很深的情感。
又是李天禄那溷浊的台语,述说着。好久没有看侯孝贤的电影,打开恋恋风尘,那一角山庄,那么绿,拾阶而上、拾阶而下,氤氲的雾绵长了那年少的一筐岁月。来不及死生契阔作誓,匆匆一场役使棒打鸳鸯。阿弟说,阿公让我告诉你,这都是缘分,无法勉强的了。少年人那一场青梅竹马的青春往事,一腔铮铮真情,却被一纸批纸告知,都结束了,你的爱情得重新上路了。侯导这一编排,何其苍凉。
小帅哥吴念真失恋记。这部电影的各方面都实在太恰到好处了,时局动荡,生活艰苦,那些细腻的情感却得以放大,永远嵌进心底。阿公实在可爱,我小时候也遭自己阿公喂饭,他也说把菜汤浇饭里最好吃。
侯孝贤被说像小津大概就是这部片子吧,音乐+空镜转场,火车,铁轨,尤其发指的是车站的钟(这个时候侯孝贤好像还没怎么看过小津……),如果桌上的水壶不是铝的而是所谓爱克发红就完美了。侯孝贤跟小津的唯一区别是小津从来都是线性叙事(还有侯孝贤用运动镜头)。辛树芬真PP。这部片子真感伤。
阿远、阿云,农村、台北,读书、打工、当兵,即使度过千难也可能输给一个邮差,即使种番薯要有个好收成也得看天气,番薯不比高丽参好种正如谁的人生都不比谁简单。整部影片清丽而纯朴,一份淡而烈的情感贯穿其中,却也由阿公等人折射了整个时代与世象。
这几部看下来,他的电影总是片段式的,没有太完整的故事。就像回忆中的时光,也都是些模模糊糊的碎片。却又很亲切,总会让你想起过去.
原来嫁给邮差的经典情节只是一笔带过。阿公把鞭炮当蜡烛点,阿公变换花样哄幼仔吃饭,阿公述说给阿远驱邪的迷信,阿公认真地磨一副拐杖,阿公熟练地吞云吐雾。在海的那边山的那边,时间组成了生活的全部。
画面很美很干净,女主角很美很清纯。他们都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可我没有。
也许很多人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样,吴念真先生的初恋故事就是《恋恋风尘》。而吴念真三个字的意义就是不要再思念阿真。真是伤感的故事啊,就好像阿远每次去看阿云都隔着一道铁栏杆窗,他们的最后不能在一起,最开始就已被注定了。也记住了杜笃之的声音,噪音和琴弦音的对位印象深刻的很。大银幕重温。